月上柳梢,星辰四起,正是深夜时分。
陆府之中四下无声,可就在这寂静的时刻,却也有人彻夜难眠。
皎月照拂之下,一抹身着侍女服饰的倩丽身影悄然自回廊中走出,只见这侍女左顾右盼,行踪鬼鬼祟祟,生怕被人发现了似的。
忽而,小心翼翼低着头的侍女被一道影子挡住了去路。
她被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了两步,这时方看清了面前的人,竟是陆尊。
而这侍女猝不及防之时,眉目之间显出惊讶之色,脱口竟然叫出一句,“爹?”
接着,她面上难掩一抹尴尬之色,内心已经后悔之极,想要捂住口,却也是晚了,只得强自镇定地嘿嘿假笑道,“爹,这么晚了,您还不睡呀?”
原来,这大半夜在院子里做贼一般潜行的不是别人,正是陆尊的二女儿,也就是陆黎昕的妹妹,名唤陆悦心。
说起这陆悦心,正值妙龄,年方二八,生得是娇憨可爱,柳眉杏目,楚楚动人,性子也是开朗大方、天真烂漫,她与陆黎昕一块儿长大,因此自然也知晓陆黎昕女儿之身的秘密。
身为女子,她知道陆黎昕隐瞒身份的不易,自小便背负“船王之子”的名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一人身上,稍有不慎,就会有难以想象的后果。加上她与姐姐朝夕相处,自然明白陆黎昕的心性,就更是心疼,与这名义上的“哥哥”十分要好。
今日听说陆黎昕擅自登上了溜山国的船只,差点出了海,惹得父亲生气,回来二人又拌了嘴,被罚关进了祠堂思过,连饭都没吃。
陆悦心知道陆黎昕自幼便向往海上生活,在出海这事儿上,她倔起来是谁说都不让,谁劝都不好使的。
但自己的这个哥哥,平素里是半点儿都饿不得的。
幼时犯了错被关祠堂,仅仅是饿了一餐,她便浑身颤抖,面色惨白。
想到这,思及今日陆黎昕又是一口都没吃,那可不得抓心挠肺吗?
于是,她心疼之下,便打算趁着夜色深沉,偷偷去给她送吃的。
谁知运气不佳,转角她就遇见了父亲陆尊。
陆尊一见她的这幅打扮,不禁严肃了几分,道,“我倒想问问你,大半夜的不睡觉,穿成这样是想去做什么?”
陆悦心眼神闪躲,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陆黎昕坚持要出海本就是陆尊的心头大忌,今天她因此被罚,要是被父亲知道了自己是要去给姐姐送饭,那这饭估计就真送不成了。
她抿了抿嘴,手心里已然冒出了冷汗,表面上仍尽量平稳道,“爹,其实呀……是我看当班守夜的护卫们太辛苦了,就想着给他们送点儿吃的,一来他们吃饱了干活也更专心仔细,二来也能聊表你作为陆府的主人,宽厚待下的体恤之心。”
夜风吹过,陆悦心一口气将想好的台词说完,周围静得她更紧张了。
陆尊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反问道,“送吃的用得着穿成这样?”
“这、这……父亲,其实我是这么想的,”陆悦心摸了摸鼻子,继续现编,道,“我要是以二小姐的身份去给他们送吃的,说不准弄巧成拙,反而让他们有压力了,这不就违背了我的初衷吗?所以就换了身下人的衣裳,您觉得对不?”
论及这编谎话,陆悦心实在不擅长,只能硬着头皮,学着平日里陆黎昕面对教书先生时鬼精灵的模样,摇头晃脑地胡诌起来。
“没想到,你心思倒是周全。”陆尊脸上的神色令人有些捉摸不透,不知他是相信了,还是没有相信。
下一秒,他突然指着食盒,语气中有一丝命令,道,“打开。”
一滴冷汗从陆悦心鬓边滑落。
她看着父亲严肃的神情,心中已经打起了退堂鼓,这盒子里装的是吃的不假,可有好几样都是她特地为陆黎昕准备的,一看就知道是陆黎昕爱吃的。
在陆尊眼神的紧逼下,陆悦心进退两难,只得举起了食盒,去揭盖子的那只手止不住地微颤。
见她支支吾吾的样子,陆尊又催促了一句,道,“还不快打开?”
陆悦心眼见自己已然是糊弄不过去了,只得抿了抿嘴,揭开了盖子。
随着食盒盖子半开,诱人的香味从里头幽幽飘了出来。
陆尊瞥了一眼,淡然道,“这些菜都是你姐姐素日里爱吃的,你真的是要去给下人送饭吗?”
“我、我……”陆悦心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最后只想出了一招破罐子破摔,挺直了腰板,道,“真的是去给下人送饭的。爹,你要是还不信,那你跟我一起去!”
两人又对峙了一会儿,陆尊方道,“不必,你去吧,送完了早点儿回房歇息。”
一边说着,他一边伸手扣上了食盒的盖子,而后便转身走了。
陆悦心一愣,直到陆尊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她才回过神来。
这……这应该是没有发现吧?
她长呼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自言自语道,“好险,好险,我得赶紧把吃的给哥送去!”
陆悦心平复了心绪,加快了脚下的步子,直奔祠堂而去。
*****
还未到门口,远远地,陆悦心就听见了陆黎昕的声音。
她知道,今夜陆黎昕是绝对睡不着的。
只是,那声音听起来满是怒气,叫道,“你是铁打的吗?就非得跟我在这儿耗着是吗?耿毅!”
陆黎昕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陆悦心没听清,因为她听见了耿毅的名字。
耿毅也在!
她连忙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又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只见耿毅出现在祠堂门口,抱臂守在外头,身姿挺拔,一动不动的样子好像一尊雕塑。
他视线一转,看见了拎着食盒的陆悦心。
“二小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耿毅问道。
月光下,被点名的陆悦心脸上爬起一抹淡然的红晕,她清了清嗓子,避开了与他那一双潋澈的双眸直接对视,走上前去。
她望向手里的食盒,道,“那个……我是来送饭的。”
耿毅扫了一眼食盒,面露难色,道,“可是船王吩咐了,不得准备吃食。”
这人向来是极规矩的,陆悦心知道,但是偏偏是这样,每回他板正的说话的时候,她都会觉得认真的他就与那天上的孤月一般,叫她挪不开眼。
但是,今天不能如他所愿了。
陆悦心继续劝道,“耿毅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他平日里虽说总扮着一张脸,但心底里那是极疼我大哥的。这吃食嘛……倘若他不同意,我怎么敢送来?”
“此话当真?”耿毅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陆悦心。
陆悦心强忍着内心地小鹿乱撞,继续打开盖子,软了语气,道,“真的,我刚刚就在回廊碰见爹了,不信你自己去问他老人家。”
“可是……”耿毅皱了皱眉,还想继续问些什么,却被陆悦心打断。
“哎呀,你就别可是了。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哥什么性子,打他骂他都没什么。但要是让他饿一顿,他那是能把天给掀了。你也不想再让他惹什么乱子吧?”
听闻陆悦心的话,深知陆黎昕性子的耿毅终是松了口,无奈道,“那你把食物从窗口送进去吧。”
陆悦心见耿毅终于同意,喜上眉梢,连说话的声音都又沾染了几分愉悦。
“哥!快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闻声,原本还坐在祠堂角落生闷气的陆黎昕,脸上立刻换上了笑容,屁颠颠地爬起来凑到了窗边。
只见她满脸喜色地应声道,“哎,悦心,你来了!”
随着两人距离的拉近,陆黎昕早闻见了那股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迫不及待地接过了陆悦心带来的食盒。
前面跟父亲还有耿毅较劲的时候,她是一点儿也不觉着饿。现在食物摆到面前了,还有好几样自己爱吃的,这才觉得胃里空空如也,饿得仿佛能吃下一整头牛。
她端起饭碗,美滋滋地道,“还是我妹妹心疼我,我不客气了!”
然而,陆黎昕见陆悦心并没搭理她,正欲询问,抬眸却见自家妹妹正盯着旁边耿毅的侧身出神。
“悦心?”
她叫了一声。
只见陆悦心仍在悄悄地打量着耿毅,眼神入迷,似乎根本没听见。
陆黎昕眼神一动,她好像悟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便又提高了一点儿音量,叫道,“悦心,悦心?”
陆悦心这才反应过来,“啊?”
她看着陆黎昕以一种探寻小秘密的目光看着自己,立即收了目光,局促地掩饰道,“哥你快吃吧,这些都是给你准备的,不然都凉了,不好吃了。”
陆黎昕心觉她可爱,但美食在前,还是决定先填饱肚子再说。
叮!
碗与碟碰撞之间,发出了一声极细微的、不同于碰撞声的其他声音。
陆黎昕听见了这个声音。
她眯了眯眼,端起了角落里的一碟菜。
缝隙中反射着寒光的……
竟然是祠堂的钥匙!!
面上却仍无波澜,陆黎昕把菜归于原位,悄无声息地用小拇指巧妙地把钥匙勾了出来,顺势藏进袖中。她眼角的余光看向依旧背对着此处的耿毅,松了一口气,看来没有被他发现。
可这钥匙……?
一定是陆悦心借送饭之机带进来的!
不愧是我妹妹!
钥匙有了,剩下只要摆平那守门神耿毅,陆黎昕不就能溜之大吉了?
她眼珠子一转,脑子里顿时有了想法。
陆黎昕对上陆悦心的眼神,多年相处的默契让陆悦心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提高了几分声调,冲外头的耿毅道,“喂,耿毅,进来喝酒啊!”
耿毅狐疑地侧了身望着她,显然是觉得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便拒绝道,“很晚了,今天不喝,你把饭吃了,睡觉。”
“哎呀,你怕什么嘛!”陆黎昕不依不饶,笑道,“我又没有钥匙的,门是锁的,难不成我长了三头六臂飞出去吗?”
一旁的陆悦心也连声应道,“是啊,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在这儿看着吗,我哥出不去的!”
“就是,耿毅,你不相信我,总不能不相信这门上的大锁,不相信你自己吧?”陆黎昕说的眉飞色舞,有理有据。
姐妹俩软磨硬泡,好半天,耿毅还是妥协了。
他指着那半人高的窗户,道,“……那好吧,但咱们只能翻窗进去。”
说完,他便先行轻松跳了进去。
外头的陆悦心到底是未曾习武的深闺小姐,这窗户虽算不得特别高,但对她来说,难度自然是摆在那儿的。
不过为了陆黎昕的计划能成功……
而且,这可是难得的能和耿毅相处的机会。平时耿毅总有忙不完的事似的,时常不在府中,连见上他一面都是难。
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陆悦心一咬牙,拎起裙摆,硬爬了上去。
谁料翻身而过,落地之时,脚下重心不稳,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在地上。
耿毅离她最近,顺势扶了她一把。
好近!
一时之间,仿佛四周只剩陆悦心如擂鼓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