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城规
大道林林兮2021-10-26 10:003,611

  月出北海,净白色的月华洒向沥海城,落在一抹抹飞伸的檐角之上,薄雾般的沁凉已然随着夜色升起,浮游于天地之间。百姓们纷纷日落而归,城中各处已升起炊烟,船王治下的家家户户安详喜乐。

  此时,船王陆府之中的气氛,却颇为沉重,宛如笼着一层如有实质的黑雾,压得人心口都跟着沉重起来。

  陆府最后一进院落,是陆氏一族祠堂,未经陆尊首肯,下人不得踏足此处一步。陆尊带陆黎昕回府之后,便是径直来到了此处。

  在祠堂正中站定,陆尊对一直紧紧盯着陆黎昕,生怕她再次溜走的耿毅开口,“耿毅,你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耿毅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陆黎昕,分明在暗示陆黎昕切莫和船王怄气。而陆黎昕心中本就不爽,压根不买这个面子,权当没看到。耿毅拿她毫无办法,只得向陆尊行礼,接着便自行退了出去。

  陆尊不动声色,见耿毅走远,祠堂院落中已无人走动,放下心来,这才开口对陆黎昕道,“女儿,刚才为父打你……”

  此时陆黎昕还装着满腔的郁结,对父亲的示好丝毫不领情,她不看陆尊,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靴,不耐烦地开口,“爹,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你是怕我的女儿身份被人拆穿,给自己惹麻烦。”接着,她还不耐烦地低声嘟囔了一句,“说过多少遍了,耳朵都磨出茧了。”

  陆尊心知女儿并不理解自己的良苦用意,却还是悉心劝慰,“我上船之前,才听说溜山商人因为发现了船上有女人,不惜将其沉海祛邪,如果你跟着他们离开,万一……”

  “爹,我已经说服他们,可以让我自己住在阴阳生的单间,根本就不会有事!”陆黎昕想到自己明明已经施计骗得独自居住的机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出言打断了陆尊。

  “你以为只是住单间这么简单?”陆尊见女儿毫无悔改之意,火气也不由上来,“航行之中水手少不得赤膊相向,你能躲得过?风浪之中难免全身湿透,他们能看不穿?黎昕,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出海岂是儿戏!”

  “所以,爹你就可以编造高僧算命的谎言?故意在沥海城内四处传播,只为了让全城百姓,往来商船都变做你监视我、禁锢我的眼线?还说什么天命难违,这根本就是你人为的谎言!”

  原来,陆黎昕在溜山商船之上,差点儿脱口而出的,正是此事!高僧的预言,根本就是船王夫妇为了遮掩女儿身份,阻拦她出海的计谋。

  陆尊见女儿竟然敢反口质问自己,气得手指身侧墙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沥海城城规,其中最明显的便是“女子出海,有违天道,若冒犯之,必降灾祸!”。

  “这是航海之人历代留下的规矩,祖训不可违,爹这是为了你好!”陆尊拂袖怒道。

  “为了我好?”陆黎昕的声音也有些颤抖,“爹,你明明知道我就是从海上漂流而来,女子不得出海根本就是迷信荒谬之言,我才不信什么规矩,什么祖训,什么天命!”

  “你!”陆尊又是一扬手。

  可面对即将落下的巴掌,陆黎昕也一梗脖子,怒睁着眼睛,毫无惧色地看着陆尊。

  “唉……”

  陆尊扬起的手,最终颓然放下,他知道,这个从海上而来的女孩子,她的理想,绝不是靠打便能轻易消弭的。

  父女二人就这样谁也不能说服于谁,僵持在了原地。片刻之后,陆尊只是沉声说了句,“既你不信,那我便无需再与你多言。”

  说着,陆尊大踏步地走出祠堂,不等陆黎昕反应过来,已经啪地合门,扣锁。

  陆黎昕一见父亲如此对待自己,双手叉腰张口结舌,此时,只听得厚重的门外传来陆尊的声音:

  “今晚不许吃饭,你就待在这里,给我好好去读城规,不许离开。何时信了,何时再出吧!”

  陆黎昕见父亲当真绝情离去,恼火地一跺脚。

  此时祠堂中空空荡荡,祖先们的灵位列于正中祭台之上,上面没有一个女子的名字,再看四周,朱砂写就的沥海城城规之中,“女子出海,有违天道,若冒犯之,必降灾祸!”此时越发醒目。

  陆黎昕越是不想看,这行字就越是恨不得跳入她的视野之中,这无数猩红的刺眼规训如同幽灵环绕在她周围。

  陆黎昕不止一次被父亲罚背城规,唯有这一次争执太过激烈,加之矛盾根本无法调和,使她的心中越来越焦躁,哪里还在这祠堂中呆得下去?

  陆黎昕几步走到门前,用力一推,这门却纹丝不动,再推,还是如此。陆黎昕气不打一处来,“我爹还动真格的?!”原来,陆尊了解女儿心性,知道她根本不可能老实留在此地,离去时,竟然将祠堂大门自外面反锁上了。

  陆黎昕如没头苍蝇一般,在祠堂里不着边际地溜达着,不过一会儿工夫,只听咕噜一声,原来是自己的肠胃在蠢蠢欲动,连声抗议。陆黎昕这才想起,自从晌午时分搭上了溜山国船队,经历了跌宕的半日,自己又是兴奋又是紧张,至今都滴米未进。到了这会儿,即便是铁人也要饥肠辘辘了。

  她眼珠一转,呵呵,锁门,爹爹这点儿手段哪里挡得住她?接着,她的视线左右搜寻,便盯上了不过半人多高的窗口。

  “吱呀”一声,窗户推开一道缝,陆黎昕的脸贴在缝隙上,仔细地打量着窗外。四壁空旷,角廊阒静,唯有虫鸣啾啾,看来爹爹已经走远了,外面再没有一个人。

  陆黎昕暗自得意,又轻轻将窗缝推得更大,足够一人进出。接着,她双手扶住窗框,一脚踏上,正要发力跃出之时,她余光赫然发现,窗下竟有一颗人头!

  确切来说,有个人就无声无息地伏在窗户下面!

  陆黎昕受惊,身子重心一个不稳,重重跌回了祠堂内。

  “哎呦,小爷的屁股!”陆黎昕屁股率先落地,哐地砸在石板上,她顾不得体面,捂着屁股嗷嗷叫唤起来。

  而窗下坐着那人,本已昏昏欲睡,听到祠堂里的动静,立刻警觉地翻身而起,向窗内张望。陆黎昕抬眼一看,竟又是那可恶的耿毅!

  “黎昕兄,你没事吧?”耿毅见陆黎昕狼狈的样子,立刻面露关切之色。

  “呵呵,除了关在这儿饿死,还能有什么事儿?”陆黎昕忍着疼痛,兀自逞强,“你又来做什么?”

  耿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今日闯下大祸,船王分明动了怒,我担心他太过苛待于你,这才一直等在祠堂外面。直到方才船王离开,他见我担心你,特地许我进来探望……”

  “哦?我爹竟会这样好心?”陆黎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此刻她腹中难耐饥饿,对着耿毅一招手,“那好,既然你这么担心我,那快把门打开,我要出去。”

  耿毅摇了摇头,“我没钥匙。”

  陆黎昕鼻孔出了一口气,“行,我要你何用?那快让开,我这就翻窗走人。”

  谁知耿毅不但不让,反而横跨一步,整个人不偏不倚地完全挡住了窗口。

  “耿毅,你这是唱的是哪出?!”

  “黎昕兄,你怕是没理解我的意思,”耿毅人如其名,耿直开口,“我在这儿守着,就是担心,担心你……逃出去。”

  陆黎昕气得一个仰到。

  耿毅继续好言相劝,”黎昕兄,你我自小兄弟多年,听我一句劝,你静下心来反思,定然会理解船王的苦……”

  “够了够了!”陆黎昕见耿毅又是老一套,不等他说完连忙打断,接着又是一计跳上心头,“耿毅,想不想吃蓬莱春的葱烧海参?”

  “想。”耿毅点了点头。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咱哥俩立马就去,我再请你喝上一壶陈年花雕,如何?”陆黎昕一见有门儿,继续嬉皮笑脸赶忙地诱惑。

  “明天,黎昕兄,你若真有心请我,明天我一定陪你好好喝上几杯,今晚……”耿毅铁了心遵从命令,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说什么你也不能从这祠堂里出去。”

  “你!”见耿毅如此油盐不进,陆黎昕火起,推上窗户,“榆木脑袋你想得美!哪个要请你!”

  *****

  穿过静谧的长廊,陆尊踱步行至起居之所,只见窗纸之中,暖黄灯火微明。

  推门走进卧房,是夫人在灯下手持针线,正缝制着荷包。

  走到近前,陆尊端详着桌上一粉一绿两只荷包,陆尊拿起绿色那只,只见上面所绣,正是海水江牙的吉祥纹样。

  陆尊见此场面,平日惯常坚毅的面容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温柔,他伸出粗粝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夫人细密的针脚,“这是为黎昕准备的吧?”

  陆夫人嘴角轻扬,点头,“你居然猜出来了。”

  陆尊露出一个苦笑,“绣的海浪,除了黎昕,你还能给谁?”

  陆夫人手中伙计暂时停了下来,眼中淌出无限慈爱,“昕儿自幼向往大海,可身为女儿家,今生恐怕是难以企及了。所以,我将她的所思所想绣在荷包之上,也算是为娘的一点安慰。”

  说罢,陆夫人又想起了什么,“我听下人说,黎昕找回来了。怎么样,她有没有答应你,以后不再提出海之事?”

  陆尊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日渐老去的无奈,“你说呢?”

  陆夫人心知答案,叹了口气。

  陆尊放下荷包,思忖再三,终于开口,“如今沥海城万事宁定,我心中唯一挂念,就是昕儿的未来。我想寻一合适时机,将黎昕送往京都长安……”

  听到此处,陆夫人不知丈夫是何用意,抬头望着陆尊。

  陆尊的声音,愈发疲惫,再不似当年出海时那般雄阔有力,“到那时,改名换姓,为她恢复女子身份,嫁一良家子弟,自此远离这北海一域,便可保她一世无忧。”

  听完陆尊所言,陆夫人放下手中针线,她素来淑娴,从不忤逆丈夫,此时心中虽是百转千回,却只是轻轻开口,“就不能再留昕儿些许时日吗?”

  陆尊黯然,他又怎地不知,自十八年前抱回陆黎昕,夫妇两人唯恐她女儿身份泄露,诸事亲力亲为,悉心教导,与亲生骨肉殊无二致。此时提起骨肉分离,做母亲的哪里受得住?

  “为父母者,爱子之切,需得长久打算。妇人之仁,只会害了孩子一生。”陆尊低沉道,却也没再提送走陆黎昕一事。

  陆夫人不回答,只是默默重新拿起荷包,继续一针针地绣着,眼中满是复制的神色。

  陆尊看了着夫人钗边华发,又看了看窗外那冰冷的月色,再也无言,步出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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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凰歌之踏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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