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如何了?”陆黎昕心下震动,还是缓缓开口,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许。
“发现之后,当然是便按规矩,扔下海去了。但是这事之后,我们行船便遇到了诸多不顺,水手们个个都怕了。这不,刚一靠岸,原本的水手便走了大半。”
“女子出海,有违祖训……”昔日父亲陆尊反复在陆黎昕耳边念叨的这几句话语,宛如一根无形的绳索,将她原本轻快的心,骤然拽入了那深不见底的海中。
“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命!”
瞬间,陆黎昕十几年来的不甘,在这一刻爆发了。
“公子慎言,女子不得登船出海,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
船主冷漠的回答,字字都如同翻腾的巨浪打在陆黎昕的身上,却也将她从愤怒中拍醒。
然而,愤怒是这悲喜沉凉的世间里,最无用的情绪。
陆黎昕微微皱眉,然后强迫自己赶紧冷静下来,这可能是她唯一出海的机会了,也可能是她唯一能够冲破这桎梏在女子身上枷锁的机会了。
为了自己,为了那些昔日殒命于这“规矩”之下,千万女子的性命,她也绝不能放弃。
但身为女儿身的自己,与众水手们住在此处,恐怕不消几日,便会暴露。那到时候,只怕自己一样会落得沉海的下场。
怎么办?该怎么办?
陆黎昕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丢下海中的凄惨画面,咕噜咕噜的气泡声似乎已经开始挤压她那脆弱的耳膜,即将令她与红尘阴阳两隔。
慢着,阴阳两隔……阴阳……
蓦地,陆黎昕飞速运转的脑内,闪过了“阴阳生”三个字。
是了,就是它!
随即,陆黎昕朝着船主开口,“据我所知,远航船舶之上,船员应分为阴阳生、医士、直库、伙长、舵工等,根据职责不同,其重要性也有别一二,所享受的待遇也自然不同。”
闻言,船主心中错愕,这陆黎昕此刻哪还有半点刚才冤大头的模样,只见她笑吟吟地说道。
“而我,既有观云测雨的本领,自然当得起阴阳生一职。我自幼在家中独处惯了,一时间要与众多兄弟同住在通铺之中,我个人倒是没所谓。可就怕万一影响了我观测风雨的能力,致使雪蟒号陷入危险之中,那便不好了,您说呢?”
好一招以退为进,船主此刻断然不敢再将陆黎昕,当作愣头青一般糊弄,心中终于对她重视起来。
也罢,只是一个单间而已,算下来不亏。
“公子既是阴阳生,自然得住单间。老朽这就带你前去。”说话之间,船主的态度已然变得和之前有所不同。
*****
片刻之后,陆黎昕随船主来到了船舱之上的二层小楼。
这单间称得上‘豪华’二字,屋内设施一应俱全,不仅有一张铺满白玉蚕丝锦被的大床,甚至还设有一方隔间,便于洗漱沐浴等等。
有了这阴阳生的单间,陆黎昕就不用和其他水手挤在一起,也不用担心暴露自己本是女儿身的秘密了。这时,她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下。
剩下的,就是等待扬帆起航了。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船主见陆黎昕颇为满意的模样,也算松了口气,笑着道。
“天色还早,我有意立即起航,不如与我一块上舢板瞧瞧?”
闻此,陆黎昕再也忍不住满脸的神采飞扬,眼中如星河永昼。
她点头答道,“我正有此意!”
说完,两人又一前一后地回到了舢板之上。
船主井然有序地安排着船员各司其职,扬起风帆,只待拉起落下的重碇,船就可以出发了。
陆黎昕站在舢板上,撑着船沿,这一刻,连海风的味道都是如此的甜美!
她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如今她的心情,“心潮澎湃”四字都已经难以形容!
耳边传来船碇脱水的声音。
她侧了视线,看着那被重人拉起来的船碇,只要它一归位,她就可扬帆起航了!
就在船碇即将归位的那一瞬间,急急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索命一般闯入陆黎昕耳中。
只见港口之中,一队人马,宛如飞云闪电一般直奔雪蟒号而来!
眼看领头之人一马当先冲至码头边缘,就在马匹即将冲入海中的刹那,那人反应利落,猛然拽住缰绳,马儿受惊昂首,他借力凌空一纵——
电光火石之间,他稳稳当当地落于舢板之上,腰间利刃已然出鞘,破雾而来,寒光直指船长的脖颈!
“我看谁敢开船?!”一声厉喝劈空传来。
这人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划破了船上的宁静,如一只崖上的孤鸿,披一身日光,让人不禁想到“萧疏轩举,湛然若神”这一句。
陆黎昕此刻已全然转过了身,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她眼中惊诧,心中一凉,又惊又怒地念出了此人名字。
“耿毅?!”
*****
剑锋如霜,冰冷地抵在船主的脖颈之上。
四周水手不知这持剑来客是何方神圣,俱是大怒,各个面露凶相,手持武器,向着剑客包围过来。
可这名叫耿毅的剑客丝毫没有畏惧之意,只是面无表情地直视船主道,“是谁让你们带公子上船的?”
溜山国船主此时几乎已吓得几乎尿了裤子,哆哆嗦嗦地开口,“你,你是什么人?冒然闯上我雪蟒号,想做什么?”
耿毅没有直接答话,轻蔑一笑,“怎么,你不认识我?”
接着,又是淡淡一句,“我不想做什么,只是要带走一个人。”
这话,看似是说给船主,实则耿毅眼神已转向陆黎昕这边。这话,分明是说给陆黎昕听的。
而陆黎昕自耿毅从天而降之后,刹那之间,脸上掠过恼恨、无奈、气愤、惊惧、担忧种种情绪,两条腿仿佛在舢板上生了根。这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连连后退,希望借着一众溜山国水手的掩护,悄悄溜入船舱之中,让耿毅再也找寻不得。
可她刚退了几步,身后一只手突然猛地拍在她的肩头,生生止住了她遁走的脚步。
随后,一声中气十足的男子声音传来,如若洪钟,“他是我船队大副耿毅,今日唐突造访,望雪蟒船主莫怪!”
说着,中年男子对着耿毅挥了挥手,耿毅会意地放下手中长剑,退回到中年男子身边。
此时中年男子转向陆黎昕,眉头紧锁,沉声开口,“你又忘了我是怎样告诫于你的?”
雪蟒号众人亦不知此人是何来头,正自面面相觑,陆黎昕却怯生生地开口,喊了一声,“爹……”
此时,雪蟒号船主脱离挟制,见对方人寡,正要招呼众人一拥而上,身侧一个曾到达过此地的年老舵手,忽然凑到他旁边,低声道,“船主,不可妄动,此人……便是陆尊呐。”
船主神色大变,他虽不曾踏足沥海城,可这陆尊的威名,早已随着风浪,传遍北海的每一个人、每一艘船!
“船王”陆尊,往来商人无人不晓。
十八年前,陆尊带回传说中的天赐之子陆黎昕,凭借整船货物重振家业。家业壮大后,却并未为富不仁,反倒时常帮助百姓。在一次海盗来袭的时候,船王以一家之力,拼死反抗,抵御海盗,保住了整个沥海城。他也因此被百姓推举成了沥海城城主,众人皆是尊称他为“船王”,从此便肩负起了掌管治理沥海城的重任。
十八载岁月流逝,陆尊早已过了当打之年,身形虽然依旧高大,却又清隽了几分。而治理沥海城多年,使得他的额上更添了些许皱纹,鬓边也染上了几许风霜之色,更添稳重,也更添沧桑。
年老舵手声音更低,“船主,我听说,沥海城曾有高僧论断,陆尊之子一旦出海,必然死于非命,看来今天咱们是请错了人呐……”
船主一听,登时了然,心中暗道所幸有人阻拦,倘若自己真的带走了陆大少爷,一旦在海上有个三长两短,他船队日后还如何在这北海一域行商,陆尊又怎能轻易放过他?
于是船主脸上由愤怒转为谦恭,对着陆尊垂头作了一揖,“陆船王,我们初来乍到,没能去船王府上拜见,这才闹出如此误会,如有冒犯,万望船王宽恕则个。”
陆尊微微一下,“无碍。”
船主转向陆黎昕,“陆大公子,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这次请您上船出海的事,我看……就算了吧……”
陆黎昕见一听,虽然站在父亲身边,可心中起急忍不住还想辩解,“船主,咱们明明已经说好……”
船主拼命摇手,恨不得赶紧摆脱陆黎昕这个大麻烦,连忙好心劝慰,“陆公子啊,天命坎坷。若不是命中定数,您必能在海上有一番造化,可惜可惜……”
年老舵手也在旁帮腔,“是呀陆公子,人不可胜天,天命不可违,倘若与天命相抗衡,这祸端无穷啊……”
一听“天命”二字,陆黎昕再也保持不住平静的神色,脸上越发的愤懑难安,她看看溜山船主,又看了看父亲,妄图最后再试一次,“我都没有去过,怎么知道天命是否成真?爹,就让我就试这一次……”
“不可,”抢先说出这话的,竟然不是船王,而是耿毅,“黎昕兄,你还是断了出海的念头吧。”
只见耿毅面色十分凝重,他严肃地看着陆黎昕。
“耿毅!枉我与你兄弟一场,你竟然……”见到往日的好兄弟今天不仅不帮自己,还断绝了自己这千载难逢的出海机会,陆黎昕怒目望向耿毅。
“黎昕兄,正是因为你我相交多年,今天有我在,便绝对不可能放任你出海。”耿毅声音更为凝重,“命就是命,永远不可违抗。”
耿毅声调不高,满心满脸都是为了陆黎昕着想,可他态度越是温和,陆黎昕就越是不甘,她忍不住打断,“什么天命!那高僧明明就是假……”
“放肆!”
船王一声怒喝,竟然径直一掌打在了陆黎昕脸上。
他面色虽然不动,但眼神如坠寒潭之底,看来是真的动了怒。而陆黎昕捂着脸,呆呆地望着父亲。这是十八年来,陆尊第一次动手打女儿。陆黎昕万万没想到,父亲竟然有此举,一时间羞恼、悲愤、郁结在胸,口中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陆尊看着女儿脸上那片红印,一时间也愣住了。他内心深处的本意,乃是爱女心切,这才在气急之下出手,阻拦女儿继续说下去。没想到一个上火,竟然不小心出了重手。一瞬之间,他甚至诞生了干脆放女儿自由、圆她出海梦想的念头,可下一刻,陆尊又看了看周遭的水手们,终究什么也没有说——自古以来,船上哪有一个是女人?航海之人千百年来的规矩,一旦被女儿打破,势必给她惹来杀身之祸!
耿毅见船王父女俱是不言,知道此时气氛尴尬,于是对着船王躬身开口道,“船王,时候不早了,溜山国船队也要择时起航,我们……”
陆尊点点头,对着溜山船主颔首,“船主,我与犬子便不再叨扰。他日贵船队再临沥海城,务必到我府上一叙。”说罢,陆尊示意耿毅,耿毅便一伸手,对着陆黎昕做了个“请”的手势,陆黎昕再无他法,只得在耿毅客客气气地押送下,离开了溜山国的商船。
刚上码头,只见身后船锭出水之声响起,陆黎昕忍不住转头,此时的她如同泄掉了全身的力气,眼神之中再无昔日的光彩。这一次,自己出海的计划已然再次化作泡影。
耿毅看着陆黎昕流露出的那份不舍,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同情,可命运一说,在耿毅心中,乃是决不可违背的天条。他叹了口气,好心地拍了拍陆黎昕后背,劝道,“别看了,走吧。”
陆黎昕越发来气,根本不回答,只是狠狠瞪了耿毅一眼,自顾自地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耿毅却不恼火,觉得自己这好兄弟着实少年心性,无奈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