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黎昕双眸红得如同染血,她恶狠狠地盯着耿毅,那眸中的恨意丝毫不加掩饰。
看着眼前如同被恶魔附身一般的陆黎昕,耿毅如鲠在喉。这般陌生,似乎他们二人从未相识过一般。
待陆黎昕看到耿毅眸中失望的神色后,才发觉自己已经变得有些许不像是自己了。可如今被那痛彻心扉的丧亲之痛蒙蔽,就算陆黎昕明知自己不该这样做,可还是不愿半点儿松口。
“黎昕,七日之时已经到了,”耿毅站起身子,敛去方才眸中失落的情绪,好言相劝,“我明白你如今难以走出这心魔,可现实就在眼前,我们总得走出来,对不对?”
陆黎昕双唇紧抿,眉头蹙成一团,她似乎看起来很脆弱,却又像是浑身满是尖刺,不让任何人靠近。
“黎昕,无论如何都有我……”耿毅继续说道,“事已至此,你就让船王夫妇安息了罢。”
只是过了良久,陆黎昕还是一言不发,宛若雕塑般站在棺材前,不肯挪动分毫。
其余人见状,只觉着就连同陆黎昕亲密无间的耿毅都未曾劝说她分毫,便都打消了这个念头。
唯有陆黎昕呆愣在原地,进退两难。
耿毅的话没有错,可她心中的执念,又怎么能够轻易放下?
就在陆黎昕与众人僵持不下的时候,万俟沧从人群之中悄然而出。
附近几无声响,故而万俟沧从人群中走动出来后,众人的目光便齐齐落在万俟沧身上。
谁也不知万俟沧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与其说船王府的人对万俟沧是尊敬,倒不如说是忌惮。他们明白,万俟沧能在危难关头守住船王府,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将其摧毁。
而这万俟沧本就阴晴不定,因此究竟是敌是友,无人能说得分明。
然而,万俟沧接下来的动作,让众人心中都是一惊。
只见万俟沧径直走到陆黎昕的身前,也不顾陆黎昕眼神之中的质疑与好奇,直接拽住了陆黎昕的胳膊,强迫她跟随自己出去。
“你干什么!”耿毅对万俟沧的警惕之心丝毫未曾放下,如今见万俟沧这般粗鲁地对待陆黎昕,忍不住愤怒大喊。
万俟沧淡淡地看了一眼耿毅,并不言语。可那气势却足以让整个船王府为之一颤,就连方才怒火攻心的耿毅,竟也是呆愣在了原地。
而陆黎昕起初并不想同万俟沧离开,还在拼命挣扎,但他们的力气本就悬殊,更何况七日滴水未进的陆黎昕无论如何也不是万俟沧的对手,就算她拼命挣扎,但在万俟沧眼中看来不过就是雕虫小技。
陆黎昕就这样被万俟沧拽到了外面。
“你干什么,你想做什么?放开我!”陆黎昕见蛮力不行,便想要言语上让万俟沧放过自己,“我爹娘还在里面!万俟沧!”
但显然万俟沧并不理会,他一言不发,只是单纯地拽住陆黎昕,直到走到了船王府的大门,这才停歇。
“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放开我!我要陪着爹娘!”陆黎昕恨恨地瞪着万俟沧,如若眼神可以杀人,万俟沧已经死了千万次了。
“你看这沥海城的百姓,看看这街市。”万俟沧语气淡然,可眸中闪过一丝悲凉。
陆黎昕不明所以,万俟沧却直接上手,将她的视线从自己身上直接扭转到街市上,强迫她去看这已然翻天覆地的沥海城。
视线落在这片曾经熟悉万分的土地上,陆黎昕心中又是一阵绞痛。
昔日热闹的街市上人流如织,如今却只有寥寥无几。
有人在泼着水冲刷地上的血污,可那血水似乎已经融入了青砖,再如何用力也无济于事。
陆黎昕视线飘向更远处,这才发觉,船王府所在的这一条街上,所有的店铺人家门口尽是白绫,路上是白纸飘荡,丝丝点点盖住鲜红,却显得愈发凄凉。
人数不多的行人,脸上都挂着风干的残余泪痕;孩童本该牙牙学语,如今却早早披上了孝衣;耄耋老人本该颐养天年,如今却白发人送黑发人。
陆黎昕瞳孔猛缩水,心中宛若被巨石压着一般难以自持,她想宣泄出内心的情感,可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看这些人,谁没有失去至亲?你可记得之前你同我路过的那家赌坊,赌坊老板的妻儿都已经死了,街头那户摆糖葫芦的老爷爷,如今在这世上没了任何亲人。”万俟沧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指向那些人,“还有,那家你熟悉的茶馆,说书先生也已经身故了。”
万俟沧用余光看了一眼陆黎昕,见她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心中也抑郁万分,可他明白,如若不让陆黎昕自己下定决心从阴霾之中走出,她便会永远被困于心魔之中。
“此次一劫,沥海城死伤无数。”万俟沧的言语之中听不出任何情感,就算心中有些许心疼,可他说的也全然是事实,陆黎昕这般做法,实在是太幼稚了些,“相比于他们而言,陆黎昕,起码我们都还活着。”
而陆黎昕在听到万俟沧的这几乎是指责的言语之后,内心最后一道防线也终于被击溃。她咬紧嘴唇,眉头紧蹙,双眸闭着,极力去克制自己的情绪。
过了许久,陆黎昕才缓缓睁开眼睛。
“你是龙,对不对?”陆黎昕眸中没了任何情绪,语气淡然。
万俟沧不明所以,只是点了点头。
“你没有父母,对不对?”陆黎昕继续说道,而万俟沧如今却不懂这陆黎昕究竟是什么意思,正当万俟沧想要继续去听陆黎昕接下来的话时,陆黎昕却猛然拽着万俟沧的衣领,那力气大到像是想把他捏碎一般。
“万俟沧,你凭什么指责我?”陆黎昕目眦欲裂,脸上的神色极其可怖,“你什么都不懂,凭什么指责我!你懂失去父母的滋味吗?你懂失去亲人的感受吗?你什么都不懂!我现在恨不得替他们去死!”
万俟沧没料到陆黎昕会这样,一时间拽着她手中的力道也松了些许,而陆黎昕则是借此机会拼命挣脱开来万俟沧的束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便欲转身跑回到了府内。
万俟沧看着那已然离去的背影,本想着拉住她的手,却迟迟不能动弹,终究是停在了半空,任由她匆忙跑回灵堂之内。
昔日繁华的船王府里满是白绫,府内的下人们也多数失去了至亲,陆黎昕恍惚间发觉,自己是否太过于自私了些,可内心矛盾感充斥,她也不知道究竟应当如何。
回到灵堂内,父母的棺材还在原地摆着,没得陆黎昕的允许,谁也不敢轻易去挪动分毫。
那棺材盖还未合上,陆黎昕看着棺木之中父母的尸体,原本的音容笑貌如今只能在脑海浮现,往日的点点滴滴充斥着陆黎昕的大脑。
终于,她落下了这七日来的第一滴泪。
“爹,娘,我好想你们啊……”陆黎昕声音哽咽,匍匐在棺材之上,双肩微微颤抖。
待万俟沧回来,便看到陆黎昕正在垂泪的这一幕,心中涌出一股剧烈的疼惜之情。不知为何,他舍不得陆黎昕受一点点伤,可如今却难以帮她缓解。
然而,正是这股疼惜,却引发缚龙索发作,万俟沧连忙捂住心口,缓缓靠住一旁的柱子,强忍着疼痛。
良久之后,陆黎昕止住了眼泪,“葬了吧。”
陆黎昕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虽不知道陆黎昕此时究竟在想什么,可她此时松口,也足够让耿毅心安了些许。于是,在耿毅的指挥下,船王府的下人们开始默默操办船王同船王夫人的丧事,而陆黎昕则久久站在灵堂之内,徒留一脸泪痕。
夕阳西下,山麓连成一片,满是阴霾。
山穹处有红光闪烁。
定睛看去,原是之前沥海城里百姓祈求福运的老树上的许愿符随风飘荡。然这庙宇早已断了香火,空气之中无一丝烟味,反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
陆黎昕一人立于海神庙之中,甚是寂寥。
记忆之中这海神庙无一日不人潮汹涌,沥海城的百姓自古以来便崇尚海神,可如今却是一片萧索,竟无一人。
陆黎昕看着眼前熟悉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神色五味杂陈。
她想起自己同这沥海城的渊源,以及自己童年时候经历的种种……
自己第一次偷偷上船,便因为身边的小厮给陆尊透露了风声,还未来得及挂上船帆,便被陆尊赶来狠狠责打了一番,那时候的陆黎昕不懂为何父亲如此抗拒她上船,她甚至厌恶起了父亲。
可她也没能忘记,当时打骂自己时,陆尊眼眶已然湿润。
只是陆黎昕倔强,她不愿去询问原因。
就算是被打到皮开肉绽,陆黎昕也一声不吭。当时耿毅看不下去了,便将自己护在了身下,陆尊怎会忍得住这两人一起为虎作伥,自然是都狠狠责打了一番。
回到府内,陆氏看着这两小只瘸着走路,衣衫中渗透的鲜血,当即泪洒脸庞,替自己求了两个时辰的情,却还是拗不过陆尊,最终还是被关了禁闭。
“黎昕,你怎么又被船王关了?”耿毅本是准备去府内的药方拿药,无意间路过陆黎昕经常被关的地方,发觉陆黎昕竟然又在这里。
“啧,那老顽固,没什么,我不怕他。”陆黎昕撇了撇嘴,很不甘心。
“那我带你出去。”撂下这句话,耿毅便偷偷摸摸地趁着陆尊前去前院同客人会谈之时去偏房拿走了钥匙,之后又将钥匙偷偷塞了回去。
两人这般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后门处的狗洞也被他们二人磨得发亮。
不过沥海城的人几乎都知道今日陆黎昕被陆尊打得皮开肉绽一事,为了避免遭人闲话,陆黎昕便拉着耿毅,让他同自己一起去了海神庙。如今正是劳作之时,海神庙必然没多少人。
待来到海神庙后,虽说人数不多,可商贩小摊一个也不少。陆黎昕被那树上挂着的红绳所吸引,目光久久在此处停留。
“可以许愿,两位小公子要不要试试?”见陆黎昕和耿毅打扮不凡,当时一个商贩便问道。
“自然!”陆黎昕正愁着没地方花银子,当即买了最贵的纸张。
而耿毅则是一直都不信这神鬼之事,便也就作罢了。
陆黎昕在写那纸条的时候,偷偷摸摸,很怕被耿毅看见,待写好了便揉成了一团,塞进了石雕神像的缝隙之中。
“你写的什么?”懵懂的耿毅问道。
“许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这可是秘密。”少年时的陆黎昕故弄玄虚,悄咪咪地笑道。
一阵冷风吹过,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陆黎昕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神像,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微笑。
物是人非,如若自己早些长大,对父母更好一些,心中的悲痛是不是就能少上几分?
可是,哪里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陆黎昕摇了摇头,走到了石雕神像跟前,凭借着记忆寻到了当初藏着自己秘密的地方,昔日里的石缝在经历岁月风霜后更为斑驳了些。陆黎昕抿唇,抽出了那张小纸条。
已然泛黄的纸条上墨渍也有些晕染了,纸张也因为揉过而缩成了一团,难以复原。可上面的字迹纪年之后,依然清晰可辨。
——我一定要成为船王。
这愿望,从未变过。可是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那一日,陆家父母是再也无法亲眼见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