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睡梦中的陆黎昕感到自己的肩头被人轻轻拍了拍。
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居然是满脸堆笑的管家。
陆黎昕扯了个大大的懒腰,环顾四周,这才回想起,自己在祠堂里睡了一夜。她坐起身子,一边揉眼,一边问道,“何事?”
管家笑了笑,轻声道,“是老爷让我来的,传少爷前去学堂。”
学堂?
陆黎昕这下完全清醒过来,上学那可是最无聊的事情了,教书先生一天到晚念的都是些酸了吧唧的大道理,又迂腐又枯燥。
见她脸上一百一千个不情愿,管家连忙劝道,“大少爷,老爷也是为你好,你也体谅体谅老爷,不要再惹老爷生气了才是。”
管家话中之意,她其实都明白,昨日才受了罚,今日要是还与陆尊对着干……恐怕就不是关祠堂这么简单的处置了。
思及昨夜父亲借陆悦心送饭之事送来的钥匙,陆黎昕重重地叹了口气:以自己眼下的处境来看,无论如何,她现在还是要先老实着点儿,起码让陆尊把这茬的气儿消了再说。
“行吧,我知道了。”
她懒懒再争辩,又瞥了一眼睡得正香的陆悦心,还有那屋外尚未醒酒的耿毅,理了理自己的发髻,便随着管家前往学堂了。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
教习先生在台上摇头晃脑的吟诵《中庸》,陆黎昕在下面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脑子越听越乱,忍不住躲在一摞书的后面,偷偷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可没多一会儿,陆黎昕就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讨论声,叽叽喳喳的,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时不时地还传来几声极其轻蔑的嗤笑。
她往后一扭头,见那带头嚼舌根子的人一身锦衣,额上系着一枚玉石抹额,正一脸不屑地望着陆黎昕。见陆黎昕回头,二人目光对上,那人瞬间装作没看到,和旁人继续小声说笑起来。
这锦衣公子不是别人,正是整个学堂里与陆黎昕最不对付的同学——钱文轩。
这位钱文轩,说起来也算来头不小——他乃是钱府嫡亲的大少爷。而钱府在城中一向与陆府明里暗里地较劲,到了学堂里,钱文轩就连同几个富家公子与陆黎昕势同水火,谁看谁都不顺眼。
一瞧见这窃窃私语的是他,陆黎昕管都懒得管,便要继续闷头大睡。
谁知她人还没趴下呢,一个纸团狠狠砸中了她的脑袋。陆黎昕没有生气,以为是旁人传递纸条误扔向自己,便捏起纸团反手一扔,顺便向天翻了一个白眼,示意他们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不要打扰到她。
谁知,陆黎昕刚一趴下,又一个纸团便好死不死正中了她的脑袋。
怒火终于起来,她在心里暗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不耐烦地扯下纸团,正要丢回去,却见那丢纸团的人神色异常紧张,眼神闪躲,不敢看她。
陆黎昕看了看手中不起眼的纸团,突然有些疑惑,难道是这里面的内容有问题?
她一眯眼,决定展开纸团查看一番。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小纸条上写的,正是她上船被抓的事情,而且言辞极尽浮夸,描述的与实际情况完全不同!
实际上,明明是她与船长打赌天气变化,凭借聪明才智赢了赌约才得以光明正大地上船,只是发船时船王府的人刚好赶到,她才被拦了下来。
可这上面写得却是——
“船王之子死皮赖脸跪求船长要上船,明明自己没啥本事,非得死缠烂打。”
“据说他赖在人家舢板上不走,见着巨锚时还吓尿了!”
“还有还有,他被抓回去之后,船王连抽了他几十个大嘴巴子,打得他哭天喊地满嘴喊娘!”
看到这一句句过于刺眼的话,陆黎昕心中的暗火蹭地一下就上来了,感情钱文轩背地里这般颠倒是非来编排自己?
这能忍?!
陆黎昕随手扯下一页白纸,在上面飞快地写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写完,她将纸揉作一团,砸向了钱文轩。
钱文轩打开一看,这诗看上去是在写老鼠,实际上就是在以老鼠作比,骂他连老鼠都不如,让他赶紧死了算了。
他握紧了拳头,怒目圆睁地瞪着前方的陆黎昕,眼神中闪过一丝阴狠。
好你个小白脸,竟敢咒我?
钱文轩眼珠子贼溜溜地转了几圈,终于心生一计,压低了声音,冲着陆黎昕叫了一声:“陆黎昕!”
陆黎昕一回头,只见钱公子一脸不屑,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讥讽道:“姓陆的,你他娘的就是个胆小鬼。没皮没脸地赖到别人船上去,回家还要被自己的老子教训,你说说你能有什么出息?”
“就你这样的,我要是你,就找个地缝把自个儿藏起来,还想出海?出海你也是个丢人!”
这一骂,简直就是在陆黎昕的雷区反复横跳。
谁人都知,陆黎昕生为船王之子,不能登船出海,是她心底最痛苦的事情。
她向来把出海视作自己的梦想,骂她可以,侮辱她的梦想,不行!!
陆黎昕咬牙切齿,方才积攒的怒气一齐涌上胸口。她此刻抑制不住火冒三丈,登时拍桌而起,大叫道,“钱文轩!你这个混蛋!!我今天非得让你见识见识……!!”
她还没说完,只听台上的教习先生一声喝,“陆黎昕!你在干什么?这里是学堂,不是你家!”
趁着势头,钱文轩小人得志,主动站起了身,扬了扬手里的纸条,告状道,“报告先生,陆黎昕不好好听课,写小纸条辱骂于我。您瞧,我这儿还有证据!”
教书先生一看,人证物证齐全,又冲陆黎昕道,“陆黎昕,你不好好听课,不思进取,辱骂同学,实在顽劣,现在立刻给我站到外头去受罚!”
眼见钱文轩一脸嘲讽与得意,陆黎昕瞬间明白过来:自己被他摆了一道!
钱文轩他恶人先告状,拿教书先生来压自己,何况纸条又在他手里,她当然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她咬了咬牙,强摁心中怒火,并未发作,只是一甩衣袖,瞪了钱文轩一眼,径直离开了学堂。
望了眼还早的天色,陆黎昕下意识地,便再次往港口走去。
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她与平常一样走进,可今天却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陆黎昕注视着各式各样的摊贩,目光不禁变得困惑起来——
她忽然意识到,今天这条街怎么这么安静?
确切的说,是每当她走过,她的身边就会迅速安静起来。
每当她走过,街边的小摊就会安静几分,好像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偷偷地打量她。那种审视的眼神让她感觉非常不舒服,而每当她回看过去,想要从这些视线中得到答案时,那些人又一致地纷纷别开了目光。
陆黎昕无暇多想,刚走到自己熟悉的小吃摊便,开口,“老李叔,今儿生意咋样?给我来俩生煎……”
谁知她还没点完,屁股都还没挨着板凳,摊主老李就连忙招呼了两个伙计,手忙脚乱地把摊子收了,边收边道,“不好意思啊大少爷,今天家里有事,不做生意了,我先收摊了啊。”
说罢,摊子火急火燎地收了,老李也没再给她任何询问的机会。
若是往常,老李定然会在包好的生煎里再给她塞上一块糍粑,今天这是怎么了?
陆黎昕时常在通往港口的这条街上瞎逛,路上的商贩大多与她很熟。奇了怪了, 老李这是怎么了?
她大惑不解,快步走到下一个摊前,刚要张嘴,人也立马把摊子收了。
其他的也是如此,既不敢与她对视,就更不敢跟她对话,见了她活像见了什么瘟神似的,唯恐避之不及。
到底怎么回事?
陆黎昕感觉自己像梦游似的,完全摸不着头脑。
她放眼望去,倒是看见了一处人群聚集的地方——
那是城中张贴悬赏榜的地方,上榜的都是一些臭名昭著的海盗一类。
那儿人多,不妨去那问问。
这海上悬赏榜,上头有一二百两的小喽啰,也有价值黄金万两的头目,只要能拿到他们的项上人头,便能换取等价的报酬。
陆黎昕走上前,抬头一看,高处贴有四幅画像,赏金均是不菲,从左往右分别是:“海上阎王”炎猎、“荧惑法师”迟悔、“蛊琼阁主”江宿、“驭鲸奇人”地空。
再往上看,最高处唯有一张无脸画像。
这人的画像底下标注的赏金,高达百万黄金。
只是可惜,金额虽高,可是多年来从未有人揭过榜,纸张愈发残旧不堪。只是那位于最高处的压制力,叫人无法忽视。
要问此是何许人也,画像边便写有他的名目——
北域五煞之首,万俟沧!
仅此一句,别的没有。
北域五煞嘛,这几位的画像在悬赏榜上已经贴了好多年了,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据传,北域五煞,神秘莫测,纵横海上,少有人见识过他们的真面目,因为大多数见过的人都已经死了。
陆黎昕轻哼一声,待她出海之日,管他什么五煞六煞,她一定会将这些海盗统统拿下,还北域一个太平!
她正脑补自己纵横海上的英勇模样,身边的百姓却纷纷把视线投到了她身上来。
他们看了看悬赏榜,又看了看她,眼神立马变得像见了鬼似的。
陆黎昕大惑不解,狐疑的顺着他们的视线扫向了悬赏榜。
好家伙!
悬赏榜顶端,就在万俟沧之侧,贴着一张画像,陆黎昕看着,再眼熟不过。
应该说,那就是她本人的肖像!
而更让陆黎昕惊异的,是她的肖像下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一条大字:
陆府陆黎昕,禁止入船出海。有违此令者,便是与陆府为敌,陆府誓与其断绝来往,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