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候许下的一句永远,耿毅记到了现在。
正是因此,哪怕他心里清楚,陆黎昕是不能出海的,他也暗暗决定要永远陪着她,永远守护她的周全。
可是现在陆黎昕马上就要身受父命,前往京都……
让耿毅这般痛苦的,并不是离别之情、难再见之意,而是在这最后的一段时间里,陆黎昕身边的挚友不再是他了,而是一个叫做阿沧的男人。
特别是,这个男人出现的时间那么短,却已屡屡引起他的怀疑。
天边皎洁的月亮和杯中冰冷的酒,让他的意识渐渐回到了眼前的景象中。
是的,坐在陆黎昕身边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万俟沧。
想到这里,他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饮下一口凉透的酒,回想起这些年的时光。
就为了当初陆黎昕的豪言壮语,这一句定要出海,定要闯出天地与名头,耿毅就拼了命的努力,学习各种海上的变化规律、船舶的构架知识……他知道陆黎昕不能出海,所以这一切的一切,他都在默默努力。
他把陆黎昕的理想当做自己的理想,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替兄弟实现这波澜壮阔的理想。
想着想着,他抬起了眼,把视线拉得更长更远。
他望着辽阔的海平面。
随着他对海洋的深入了解,他发现,自己热爱海域,他喜欢驰骋于波浪之上,徜徉于变化之中。
他爱上了这片大海,所以他才能够一直把陆黎昕的理想,当作是自己的理想。
每次出海,他最盼望的,是踏上码头时,陆黎昕满眼期待地跑过来,要他分享航行途中经历的那一刻。那一刻会让他觉得,他的一切努力,是多么有价值。
可连这,也要因为阿沧的到来而改变吗?
唯有酒,能解他此刻的愁肠百转。
而另一边,坐在耿毅前头不远处的陆黎昕,也是一杯接着一杯的饮酒,只是她与耿毅却是全然不同的心情。
她已经喝得微醺,一手扒拉着万俟沧的胳膊,另一手举着杯子,又饮一杯,道,“今儿真是开心,原来自己抢到……抢到手钏……这么开心!”
“但、但是更让我开心的是……”
她语气里早有六七分醉意,自己却欣然不觉,依旧畅饮不止,道,“我把它送给了你,阿沧……我想你跟着我的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万俟沧扶额,不自觉地哑然失笑,道,“好,好,我每天都开心。少爷,你少喝几杯!”
陆黎昕嘴里嘟囔着,哪里肯依。万俟沧便也没有多加阻拦,由着陆黎昕的性子去了。
又过了个把时辰,海神节庆典才算全部结束,广场上欢庆的众人,也渐渐散去了。
摇摇晃晃走向船王府的,是四个年轻的身影。
万俟沧背着醉得像一滩烂泥似的陆黎昕,身边陆悦心扶着同样醉得不轻的耿毅,两个清醒的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喝!接着喝啊!”陆黎昕完全不消停,在万俟沧背上比划着划拳的手势,豪爽道,“我……我告诉你们,今儿个不把小爷我喝倒下,谁、谁也别想走!”
听见这话耿毅一挥手,差点没把陆悦心甩地上,她忙稳住了步伐,哄道,“哎呀,亦哥哥,你慢点儿!”
他不以为意,完全没听见陆悦心的话,自顾自搭茬道,“得了吧黎昕,就你那酒量,上回、上回咱去酒楼,还没两圈你就倒下了!哈哈哈!”
听到耿毅叫着陆黎昕的名字,一旁的陆悦心眼色黯淡了下去,咬了咬嘴唇。
总是这样,她总是像一片绿叶,被耿毅忽视。
“别、别瞎说啊,上回那、那是烈酒……”陆黎昕眯着眼睛,一脸不服气,道,“小爷我没料到,草、草率了!”
万俟沧抓住她不安分的手,叹了口气,他拿这个少爷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说到烈酒的事儿,陆黎昕更来劲了,几乎是满口胡沁,道,“据说……再往北走有一座岛城,那儿酿的酒叫一个烈,一个绝!”
“你们等着,哪天小爷我,要开着我的大船,去那儿装一船酒回来……!”
耿毅也来劲了,叫了起来,“开、开什么船?你、你敢去吗?”
“谁说我不敢?”
“你要敢,我、我就给你掌舵!”
这两人已是醉话连篇,你一言我一语,说的话根本不着边际,生生把这半个时辰的路程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总算回到了船王府。
陆悦心将耿毅扶回了房间,将他安置在榻上。
又打来一盆热水,亲自给他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又为他泡了一壶浓茶。
之后,她却没有离开,而是流连在床榻前,痴痴地看着眼前沉醉不醒的耿毅,心中百感交集,面露苦涩。
原以为自己一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点破了多年来的所思所想,也让耿毅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这才陡然出手去抢珊瑚手钏……
她还以为,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结果到了最后,他的目的,依旧是为了陆黎昕。
也对,每年不都是如此吗?
耿毅何曾为别人抢夺过那珊瑚手钏?
漫说旁人了,耿毅甚至不曾为了他自己,去夺那灵宝。
她兀自摇了摇头,女儿家的心思,便似千千情结,打在心头,叫她难解相思之苦,煎熬极了。
她知道他此时听不见自己说话,却仍是道,“亦哥哥,桌上有茶,能够醒酒……以后,不要再喝得这般醉了,看你这样难受,我也……”
说着,她伸了伸手,贴心地为他拉好了被子。
转身正欲离去之际,手上却传来一股灼热的力量。
耿毅抓住了她的手,动了动嘴,不知在说些什么。
陆悦心不由心中小鹿乱撞,然而,当她满怀柔情地半倾下了身子,却听清了他口中所念之话——
“黎昕,别走……”
此几个字犹如平地惊雷,炸在了陆悦心脑海中。
即便酒醉如斯,他喊出的依旧是陆黎昕的名字。她终于明白,陆黎昕在耿毅这样一个规矩的人心中,到底有着怎样的分量。
若有朝一日,被他知道陆黎昕其实是女儿身……
陆悦心不敢再往下想,再想下去,她便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然失去了任何机会。
另一边。
万俟沧也将陆黎昕送回了房中,安置妥当,正欲离去之时,陆黎昕却又拽住他的衣服,不肯让他走,嘴里还一直低声嘟囔着什么。
他听不清她念叨的话,陆黎昕又死死地不放手,他只得躬身凑近了些。
只听陆黎昕迷迷糊糊地念叨着,“阿沧啊……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每天按时休息、吃饭……阿沧,我真的不想……你一个人……”
一个人?照顾自己?
这大少爷在说什么?都是些什么不搭界的话啊?
万俟沧听得不明所以,而眼前的陆黎昕终于昏睡,呼吸逐渐变得绵长。
而嘴角依旧微笑着。
或许,是因为夺得了珊瑚手钏,才这般感慨万千吧?
就在此时,屋顶上又传来了与此前相同的窸窸窣窣。
万俟沧心中有数,跃出了窗。
房顶上,来者正是闫玉儿。
她眼露焦急,语气也显得有些气恼,也不多话,径直质问道,“你为何不带陆少离开?!你可知道,船家等了你一晚上!”
“这是最好的机会,错过就不知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一日不解了缚龙索,你身上的危险就多一日,你还能拖到几时?!”
她生气地攥着拳头,简直不知道万俟沧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万俟沧知晓闫玉儿也是出于好心,况且缚龙索一事的严重程度,他们俩都心知肚明。
但他只能沉默。
他总不能告诉闫玉儿,事到关头,他居然舍不得动手了?
闫玉儿见万俟沧未曾不答话,语气也缓和了一些,又劝道,“缚龙索之事非同小可,一不小心就是没命。无论什么原因,总不会比你的命更重要吧?”
“人若死了,可就真的一切都没了,一切都晚了!”
这一句似乎终于打醒了万俟沧,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远远地,一队守卫出现在不远处的小径上。
万俟沧对闫玉儿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吧。你方才所言,我一定会好好考虑。”
闫玉儿看着万俟沧,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再次叮嘱道,“有事儿记得来酒馆寻我。”
她一说完,身形一跃,便离开了。
却说这支深夜回府的队伍,不是别人,正是陆尊和他的一干手下。
此时他脸色严峻,眉头紧拧,俨然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儿。
陆尊直奔卧房,他知道,夫人还在等自己。
他步入卧房,合上房门,陆夫人果然正坐在里屋床沿上做些女工。一见陆尊满脸凝重,她当即搁下了手里的活计,起身为之奉茶,关切道,“老爷,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儿?”
陆尊接过茶来,并没有喝,便放在了桌上,直言道,“的确!”
“刚刚得到消息,咱们如今在海上行商的所有商船,在同一时刻,遭遇了离奇的风暴,现在全数下落不明!”
陆夫人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什么?怎么会这样?”
陆尊摇摇头,接着道,“原因不明,这也是附近渔船刚刚回禀的消息。”
“这,不知老爷想怎么做?”陆夫人往日对航行诸事参与的不多,在危机关头,只有询问陆尊的处理办法。
陆尊起身,反反复复地踱着步子。
片刻后,他开口道,“此事尚且不能妄下定论,海上离奇之事本就不少。”
他顿了顿,似是终于拿定了主意,“此事关系到我船王府的基业,明日,我要亲自出海一趟!”
陆尊心里清楚,海上变化无常,而他就是沥海城航海经验最丰富的人!
陆夫人一愣,道,“你要亲自出海?这……倘若有危险,该怎么……”
陆尊叹了口气,皱眉道,“夫人,你有所不知,而如今我手下有经验的船长们全部都在此次事件中罹难了。现下……只有我了。”
他正色道,“明日凌晨还有一条船要启航,我必须亲自出马。”
此时,陆夫人虽然忧心不已,万般不愿自己的丈夫去冒这个险,却也无可奈何。她眼眶微红,道,“我明白了,老爷,你此去务必要多加小心……早日回来。”
陆尊点了点头,拉住了她的手。
他将她扶在身边的座椅上,叹息道,“夫人,你知道的,我最放心不下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昕儿,她去往京都出嫁一事,不可再有意外了。”
“老爷的意思是?”陆夫人问道。
陆尊沉吟答道,“我出海一事,尚不知归期,为免昕儿出嫁之事再生变数,明日……明日,夫人,你就将昕儿送离沥海城吧!”
陆夫人眼中感伤,却也未做反驳,只是轻叹了一口气,道,“老爷吩咐,我照做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