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海城郊。
山脚下,一处偏僻的旧宅被树林半掩着,屋体斑驳,看起来已经多年闲置,早已无人居住了。
但荒宅的门,却是紧锁着的。
而院内的房屋,更是铁链紧横,四壁密不透风,堪称森严,甚是诡异。
而屋内,时不时地传出奇怪的响动。
原来大屋之中,竟密密站着许多妙龄少女。
她们的脸上都是惊恐至极的神色,挤挤挨挨之中不知所措地张望着,不知自己为什么、怎么会来到此处。
而黑夜中时不时传来的几声鸦叫,更令人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谁都不敢大声说话,恐惧一点点侵蚀着她们的神经。
忽的,其中一名少女吸了吸鼻子,喃喃自语道,“咦,这是什么味道……”
听她这样一说,其余少女也不自觉地深吸了几口气。
是的,一阵阵似鬼如魅的香气不知何时飘进了屋中,撩拨着她们的嗅觉,越来越多的少女嗅到了这一诱人沉沦的味道。
“好香啊……”
然而,话音未落,这少女便猛地瘫软在地。紧接着,少女们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静静地躺在地上。
不过,她们没有死,而是陷入了沉眠之中。
这香气也幽幽飘入了院中的一处僻静内室。
内室之中,一名男子侧身卧在榻上。只见他身着金色长袍,黑发垂垂落下,神色慵懒至极,像极了画中酒醉转身卧于万花之中的仙人。
其人,正是眉梢眼角皆万般芳华的夜明君。
他面前摆了一张小巧精致的玲珑桌,为首而坐的是略弯着腰身、以显不敢冒犯之礼的钱合祎。
钱合祎吸了吸鼻子,见自己未曾受这诡异香气的影响,方才放下心来。而后他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重又挂上讨好的笑容,对夜明君轻声道,“公子,今次绑来的少女共一百零四人,每一个的年龄都在公子您的要求之间,这也是城中最后一批符合要求的女子了。”
夜明君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并未开口。
原来,海神节当夜,趁着万家灯火的热闹喧哗,暗中行此绑架之事之人,便是与夜明君达成所谓“交易”的钱合祎。
钱老爷见夜明君不曾言语,搓了搓手,略有些局促,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公、公子……照您的吩咐,我都帮您把所有符合条件的姑娘带来了……您、您看,什么时候能帮在下出手除掉陆尊?这个陆尊实在是在下的心头大患,一日不除……”
夜明君轻轻一抬手,示意钱合祎闭嘴。
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钱合祎便是一哆嗦,没敢再继续往下说。
夜明君轻笑,沉吟了一会儿,依旧以闭目养神之姿,懒声道,“莫急,只等他此次出海,自然有去无回。”
夜明君不再多言,但钱合祎也不再多问。只要有对方这一句话就足够了,这神秘男子的本事,他已然是亲眼见过的。
钱合祎心中乐得开了花,好像已经看到了陆尊家破人亡、家财散尽的模样。这样一想,自己仿佛已然荣登沥海城主之位,享受着万民追捧、无尽财富、大权在握的无限荣光。他脸上顿时神采飞扬,只是碍于夜明君在侧,不敢乐出声来罢了。
钱合祎恭恭敬敬地起了身,辞别道,“那么,在下便告辞了。”
说着,钱合祎作揖拜别,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钱合祎刚退出房间,合上房门,一阵阴风便落于夜明君身侧。
伊蔷陡然出现,望着钱合祎离去的方向,不屑冷笑道,“如他一般的人,做狗是最合适不过的。”
夜明君轻笑一声,没放在心上,吩咐道,“人都在那里了,这次一定要查个明白。”
“方才钱合祎说,这次的少女已经是最后一批了,若还是没有那……”伊蔷皱起了眉头。
“她的转世,那我们……”伊蔷心中忧虑,询问着夜明君。
原来,夜明君之所以要钱合祎将城中符合年纪的妙龄少女全部绑来,正是为了不错漏一个,用这样的办法找出仙子转世。
而作为交易的条件,他则答应帮助钱合祎除掉船王,让其能够成为沥海的城新当家人。
“无妨,倘若还是落空,我自有办法。”夜明君揉了揉太阳穴,“总之,她绝不可能逃出我们的掌心。”
他顿了一下,又问道,“陆尊那边如何了?”
伊蔷答道,“我已布下法阵,令陆家海上的商船全部遭遇风暴坠沉。此时,陆尊应该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想来不日就会亲自出海。”
她盘算一番,又道,“最快,或许就是明日。”
夜明君点了点头,赞道,“很好,一切都依照计划进行。”
“是。”她应了一声,随后又是一阵风起,伊蔷再次消失了踪迹。
*****
次日清晨,港口。
风声猎猎,号角声气吞山河。船王亲自出海,可是多年来的头一遭,引得沥海城不少民众前来送行。
“黑石号”满载着百姓的祝福,乘着清风,起锚扬帆,就此起航。
海风扑面,陆尊站在船头。
近几年来,船队航行无虞,他也过了冒险的年纪。况且沥海城中事务繁多,他因此一直居于城中。出海,对他来说也已经如同前尘旧事一般,有些遥远了。
而此次航行,更不同于往日。那淹没陆家所有行商商船的风暴,如同阴影一般,重重笼罩在陆尊心头。
沥海城逐渐远了,变成了视野中的一个点。
而这已经分辨不清的小小一点中,有太多陆尊放不下的东西了。
比如,他的女儿——黎昕。
今日一别,父女二人一个去往海上,一个远走内陆,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思及至此,陆尊突然感觉,眼眶似乎要被海风打湿了。
遥想十八年前,那场巨大的海上风暴中,他抱回了一条顽强的生命,并为之取名陆黎昕,认为亲儿。那铭刻于心的奇遇,父女的缘起,陆尊如何能够忘却?
这十八年来的养育之恩,女儿承欢膝下,虽说陆黎昕时常调皮捣蛋,可落在父母眼里,那也是一种别样的天伦之乐,最要紧的,就是孩子平平安安地陪在身边。
虽无血脉之缘,但对于陆尊来说,他早把陆黎昕当作亲生孩子一般看待,这份情谊又怎是一朝一夕能够舍弃的?
可为了女儿后半生的安稳幸福,陆尊总有千般不忍,也不得不将她远送京都。
或许她孤身上路,会怨怼父母。而这一路山高水长,思乡之情,她又该如何宣泄?
想到这些,陆尊几欲垂泪,海风冰凉地吹在他脸上,他只能逼着自己,压下这万般的不舍。
站在他身侧的,是同样始终盯着沥海城方向的耿毅。
这一次出海,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知道陆黎昕一大清早就被暗中送出了府,却怎么也无法抹除那空落落的感觉,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灌进来的只有无情的海浪。
耿毅脑海里回荡着陆黎昕活泼打趣的声音——
以往每次出海,陆黎昕一定会亲自到码头前来相送,并且一定会叫嚣着要一起走,不过每每都被下人拉着、抱着,陆黎昕只能憋着一肚子气,鼓着双腮,好似一只生气的河豚。
“又出海呀?我也要一起去,哎呀,你就偷偷带我一起去吧!”
“耿毅,这次我要躲在船舱里头,你可千万别告诉父亲,这回我一定能偷偷跟着你们出海!”
可惜,每次陆黎昕都会被船王仔仔细细地找出来,而后被老老实实遣送回码头。一想到她双手乱挥被拖走的无赖模样,那场面别提多滑稽了。
这开心的场景,或许永远不会再有了。
那时有多快活,如今耿毅望着远远的沥海城,心里就有多难过。
此次出行,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大约真就是再也不复相见的结局。
所谓一去竟成永诀,耿毅心中满满的不舍和失落。
而船王府中,却也并不太平。
经闫玉儿那苦口婆心的一番点醒,一夜过后,万俟沧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狠下心来,带走陆黎昕。毕竟,缚龙索不解,他一日不得安宁。
断然不可再犹豫了。
所谓择日不如撞日,赶巧不如凑巧,清早,府中一片寂静,万俟沧心道,此时就是带走陆黎昕最好的机会!
于是,他一路潜行,很快摸到了陆黎昕的房间门外。
思定片刻之后,万俟沧伸手,悄悄地推开了门,向门中看去。
这一看,却惊呆了!
屋中哪里有人?
万俟沧震惊的推门而入,而房中果然空无一人,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所有摆设都干净利落,桌上摆着的一壶茶也安安静静地待在桌上。
再看旁边的一盏茶杯,万俟沧伸手一碰,杯壁已然失去温度,变冷。
种种迹象表明,陆黎昕已经离去了有一段时间了。
怎么会这样?
她去哪儿了?
她是自己离开,还是被人带走?
此时万俟沧心中已如乱麻一般。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几日前,陆黎昕在海神节庆典之后,回府路上所说的醉话……
他忽然意识到,陆黎昕那些没头脑的话语,或许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要离开了?
所以,她才让会他好好照顾自己,才会说他是一个人。
顿悟之下,万俟沧静静地站在陆黎昕房中。
一时间,偌大的陆府,乃至于天地之间,竟真的让他升起了孤身一人的感受。
陆黎昕到底去哪儿了?
他的计划该怎么办?
万俟沧深吸一口气,努力理着自己纷繁的思绪:计划、缚龙索、蛮夷岛,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脑海中回环。
而更叫他恼火的,是他意识到,此刻他最担心的并非计划生变……
而是,那个人的安危……
陆黎昕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