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海城因花毒瘟疫之事,变得人心惶惶,许多铺子都已经关了门,不再对外营业。
只有城北一处小巷里的一家小酒馆,此时还开着门。
当然,这门也不是他们自愿开得,而是一大早,被耿毅硬生生给敲开的。
这酒馆老板与耿毅相熟,虽然疑惑他为何一大早天还没亮便来喝酒,但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便体贴地没有多问,只是自顾自为他温了酒水,备了小菜。
酒馆不大,大厅里只摆了四张方桌,耿毅坐在靠在墙角的一张桌前,自斟自饮地喝着闷酒。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从夜里知道陆黎昕是女扮男装后,他就整个人都开始不对劲儿起来。
他有些生气,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气什么。
是气陆家一家人对自己的隐瞒?还是气自己的迟钝?
而他也真是个傻瓜,居然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好兄弟是个女子。
但气愤之余,耿毅心里还有一股说不清的情绪,让他愈加的憋闷万分。
种种情绪郁结于胸,他又不知道要如何发泄,便只能在凌晨时敲开这家酒馆的门,一个人喝着闷酒。
他坐在这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烈酒,从晨光熹微,到如今的天光大亮,即使他酒量再好,也经不住这般心情不好之下的灌酒,因此渐渐的,双颊就浮上了一层薄红,开始醉眼朦胧起来。
端着酒壶的手有些不稳,倾斜了几分,酒水便顺着壶口淌出,不小心浇在了桌子上。
紧接着,耿毅因醉意晃动着身子趴在了桌上,那一摊酒水便就这么染在了他的衣袖上。
此刻,本就满身酒气的他,仿佛整个人泡在了酒里一般。
耿毅上半身半伏在桌上,左手捏着酒碗摇摇晃晃地往嘴边送,清亮的酒水在碗里划出一道道涟漪。
“别喝了!”一道柔婉的声线传来,耿毅抬了抬下巴,睁眼去看,却没有理会,继续自顾自地将一碗酒水一饮而尽。
陆悦心见状,赶紧上前一把夺走耿毅手中的酒碗,重重地放在桌上,而后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一双灵动的眼眸里注视着他,满是心疼。
“耿毅,你喝这么多酒做什么?是……”陆悦心掏出手帕一边为耿毅擦拭着袖子上的酒水,一边关切地问着,“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昨晚耿毅便不见了踪影,陆悦心找了他一上午,实在放心不下,这才冒险出了陆府来寻他。所幸陆悦心对耿毅还算了解,而耿毅平日里去的地方也屈指可数,因此很快便找到了这家酒馆。
但甫一走进酒管,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狼狈的耿毅,让陆悦心十分担忧。
醉酒的耿毅看人已经有了重影,眼前出现了两个陆悦心,还在不停地晃动,让他本就迷蒙的眼神更加模糊。
“为什么!”挣开陆悦心为他擦拭酒渍的手,耿毅双眼一片通红,语气里有着埋怨,也有着委屈地质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们从来都把我当外人是不是!”各种情绪充斥在心头,再被酒意催动一番,耿毅在看到陆悦心后,终于忍不住大声说道,“什么都不告诉我,瞒着我……”
听着这含糊不清的话,陆悦心疑惑地扶住踉跄的耿毅,不解道:“你在说什么?我们如何瞒着你了?”
本来以为耿毅出来借酒消愁,是因为沥海城中花毒瘟疫一事,但现在听他所言,却又不像。
“黎昕,陆黎昕,他不是你哥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耿毅倾身看着陆悦心,口齿不清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他,他分明就是我哥哥啊。”陆悦心被耿毅的话说得更糊涂了,一头雾水的应道。
“不是哥哥,不是,他是,她是女……”耿毅醉意上涌,最后几个字说得轻飘飘的,甚至不成句子。
可就是这半句话,然而听在陆悦心的耳朵里却仿佛惊雷一般,震得她一时无言!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陆悦心拽着耿毅的胳膊,不让他趴在桌子上,惊疑不定地质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耿毅竟然会发现陆黎昕的真实身份。
这个陆府一家隐藏了十几年的秘密,如今竟然被耿毅发现了。
然而此时的耿毅却已经醉得人事不知了,对于陆悦心地质问完全没有反应,昏昏沉沉地趴在桌上,嘴里喃喃有声地念着,“陆黎昕是女子,不是兄弟……”
陆悦心听着耿毅的话,连忙环视四周,发现周围没有旁人,这才安下心来,凑近耿毅伸手推了推他,“耿毅,这事儿是谁告诉你的?是我爹吗?”
摇了摇头,耿毅头脑更混乱了一些,“她不是男人,是女子……真好……”
她是女子,真好。
几声弱不可闻的呢喃入耳,陆悦心却再顾不得秘密被揭破的震惊,而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耿毅的侧脸,浑身僵直了一般不能动弹。
女人的直觉一向很准,尤其是对于自己的心上人。
虽然耿毅只模模糊糊地说了几句话,但陆悦心还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耿毅竟然对陆黎昕……
这一瞬间,陆悦心的心里突然隐秘地升起了一股嫉妒之情。
陆黎昕是女子,真好。
她心中全然明白,耿毅为何这样说。
***
沥海城的街道上,一道飘忽的身影,仿若对街上繁茂的花枝视如不见般的穿行其中,在黎明前最是黑暗的时刻,来到了沥海城中心一处气派辉煌的府邸前。
三级台阶上是两扇红木所制的大门,门上钉着铜钉,门两侧则摆放着两尊石狮子,门顶的匾额上,用金漆刻着两个金色的大字——钱府。
夜明君站在石阶下,仰头看了一眼匾额上的字,微微一笑。他一挥衣袖,紧闭的大门便吱嘎一声自动开启,而后他便仿入无人之境一般,提步走进府中。
近来因花毒瘟疫的缘故,沥海城中各处都安静得异常,钱府自然也不例外,一些下人仆从和船王府一般,已经被驱离出府,府中只留了一些能够保持基本运作的侍从。
钱合祎独身一人住在半封的主院里,每日三餐都是叫仆从送到门口,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感染了瘟疫。
眼下正在睡梦之中的钱合祎,完全不知自己的府邸已经被外人闯了进来,直到卧房的槅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咚的一声闷响,这才叫醒了他。
睡眼惺忪地转头翻身,抬手掀开了床前的帷幕,钱合祎皱着眉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啊!”
然后,一声惊呼便脱口而出!
漆黑的夜里,只有月光透过门窗散进蒙蒙微亮,一道隐在黑暗中的颀长身影站在门口,仿佛鬼魅一般。
这如此吓人的一幕,使得钱合祎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拢着锦被瑟缩在床头,他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是谁?你想干吗?”
无怪钱合祎如此怯懦作态,毕竟任谁在熟睡醒来后,发现房间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人,都会感到害怕。
尤其是钱合祎为了避免感染瘟疫,甚至不与仆从有任何接触,如今若是遇着一个歹人,这钱老爷怕是求救,都找不到帮手。
“是我,怎么,不认得了?”夜明君将钱合祎的瑟缩畏惧看在眼里,心底微嗤,面上却不动声色。
踱步上前,任由月光照射在自己的脸上,叫钱合祎看个分明。
“是你!”看到夜明君的模样后,钱合祎松了口气,而后虚咳了一声,起身下床,抻了抻起皱的中衣后,才开口继续说道,“不知阁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
勾唇一笑,夜明君提步走到窗下的圆凳前,姿态优雅地撩袍落座,而后抬眸,“我是来找钱老爷谈笔交易的。”
夜明君离开夜来香山谷后,便计划着准备活捉陆黎昕。
因为已经得知了司芳转世的身份,所以这次夜明君打算用阳谋,堂而皇之地带走她。
而钱合祎,就是他最合适的帮手。
闻言,钱合祎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想,我们之前的合作已经了结了吧?”
说着钱合祎就着月光的微亮,打量了一番夜明君,又道:“你深夜前来,到底所为何事啊?”
“之前的合作……自然算不得结束,毕竟,我要的人还没得到不是吗?”夜明君悠然一笑,目光灼灼地看着钱合祎。
“啧”了一声,钱合祎有些不耐,“那我的船王之位,还不是煮熟的鸭子,也飞了吗?”
“凭你的手段,想要什么人,直接潜入府里杀了就是,”夜里风凉,钱合祎从床头捞了一件外衫披在身上,暗讽道,“何必这么麻烦?”
“杀人自然容易,但我要活的。”夜明君挑了挑眉,道。
“可这与我何干?”钱合祎哼笑一声,看向夜明君。
垂眸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夜明君语调幽幽地说道:“我帮你多的船王之位,到时候你只要帮我做一件事儿即可……”
话落,夜明君展颜莞尔,露出一个与钱合祎彼此间都心知肚明的笑容来。
***
日升月落,一日时间转瞬即逝。
这日一早,船夫牛二又如往常一般来到了沥海城的港口。
沥海城港口近来少有船只停靠,来往的船只都已经听闻了沥海城瘟疫之说,因此纷纷绕路而行,不再于沥海城的港口停泊修整。
因此,港口的船夫已经好几日都没有了进项,只能分散地候在阴凉处,期待着什么时候能来一艘货船,让他们赚几个铜板,补贴家用。
毕竟瘟疫虽然可怕,但他们这种底层百姓,若是赚不到钱,也一样活不下去。
然而,他们等了许久,依旧没有看到一艘货船的影子。
牛二看着风平浪静的海面,唉声叹气。
再赚不来银钱,家里怕是就要没米下锅了。若是之前,倒是还能去寻船王府的帮助,但近来因为花毒瘟疫之事,船王已经是焦头烂额,他们若不是真的活不下去了,还是不要去打扰陆船王得好。
正想着,牛二又漫不经心地搭眼往海上看去,这一看,却叫本是丧眉耷眼的模样瞬间生动起来,他大声激动地叫嚷着,“来船了,来船了!”
一嗓子喊出声,候在港口的船夫都激动不已,连忙起身巴望着往海上看去。
然而,随着那艘船驶近港口,激动欢呼的船夫们看清了那艘船的模样后,竟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般,瞬间失声。
第一个发现这艘船的牛二此时更是瞳孔放大,一脸惊恐,浑身止不住地颤栗起来。
原先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此时忽然海浪翻腾,一艘通体漆黑的巨大海船自海底涌了上来,赫然便是北海人人闻之色变的……幽冥船!
港口的一众船夫,看到幽冥船极速向着自己的方向驶来后,无一不是惊慌失措的模样!
“幽冥船,幽冥船来了!”
“快跑,快跑啊!幽冥船靠港了,幽冥海盗要来杀人了!!”
所有看到幽冥船的人,都纷纷叫嚷着,慌不择路地向城中跑去。
之前为了避免感染瘟疫而深居浅出的百姓们,此时在船夫的惊恐的声音中走出了家门,惊恐地互相询问着幽冥船靠港的真伪。
本就因花毒瘟疫而人心惶惶的沥海城,如今又得知了幽冥船真的到了沥海城港口,面临着鬼船的威胁。
这就仿佛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时间,使得城中百姓全都慌了神。
重压之下的百姓们再也承受不住了,哭嚷的,奔逃的,乱做了一团。
钱合祎原本躲在人群中,看到眼前如自己所料的情形,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而后咳了两声,收敛起了兴奋的情绪,缓步走出人群,他带着几分故作的英勇振臂一呼,“大家不要急,我们先去船王府,请船王出面!”
“大家放心,陆船王一定会保证大家的安全,不会让沥海城出事儿的!”
六神无主的百姓们听到钱合祎的话,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稍微冷静了一些,而后便跟着钱合祎一股脑的向船王府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