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前后后加起来半个月都不到,宣晚亭的态度就已经由“绝对不可能”变成了“给我点时间”,这不是个好兆头,宣晚亭真怕自己哪一天就妥协了。
钟寄遥原以为自己看到了曙光,心魔便会消减,梦境也不会那么频繁,可是这段时日不管是在梦境中还是在内府修炼,他总会对师父这样那样,甚至有些时候回看到师父同别人成亲,因为他的龌龊心思而与他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这不对劲,钟寄遥这晚又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坐立难安之下披上衣服出去,打算散散步,让冷风吹一吹。
夜晚的无极观只亮了数盏灯,烛火温暖,照亮前路,钟寄遥走上了塔楼,趴在栏杆处眺望远方,脑子清醒了些。
心魔是无法根除的,只能视情况减轻,且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沾上了一个“魔”字,在众人眼中就是该千刀万剐的,人不过是装着心魔的一个容器罢了,古往今来,有心魔的大人物都陨落了,并且造成了不小的伤亡,所以宣晚亭一直反复嘱咐钟寄遥万万不可被外人知道。
想着这里,钟寄遥弯唇一笑,心怀天下的师父在得知他有心魔后的第一反应不是大义灭亲,而是想办法帮忙隐瞒,这足够说明钟寄遥对他的特殊了。
“钟小仙师为何在此处?”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空灵的声音,钟寄遥回身看去,玄微道长手持拂尘,面带疑问,对钟寄遥颔首施礼。
钟寄遥还礼,道:“睡不着,来吹吹风。可是此处不能来?我马上下去。”
玄微道长摇摇头:“无碍,只是见钟小仙师面有倦色,有些疑问罢了,可是有何烦恼?”
钟寄遥摇了摇头,这事是不可能和外人说的,他也不想和外人探讨他和师父的感情生活,好像把师父分出去了一样,才不要,师父是他一个人的。
玄微道长状似无意地问道:“听宣仙师说,唐掌门临时有事改道了,不知是何事,贫道可能帮上忙?”
这个事没什么好隐瞒的,钟寄遥实话实说了。
玄微道长目露怀念:“当年我也曾见过单家主的,单家主为人豪爽,行事洒脱,很是手百姓爱戴,哪曾想便出了那事,连唯一的女儿也不知生死,不知所踪,实在可怜。”
钟寄遥说:“侯问元对辛顽石觊觎已久,想必屠尽单家数百人命便是为了辛顽石碎片,单家主没有防备,想必辛顽石也被侯问元夺走了,掌门师伯此行怕是要失望了。”
玄微道长:“如今只能试试看了。”
玄微道长眼睛飞快地向某处一瞥,看到暗处的人朝他做了个手势,百般挣扎,握着拂尘的手已经用力到苍白,只是夜深露重,钟寄遥并没能看到。
玄微道长说:“钟小仙师眉间隐有郁结之色,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钟寄遥摇摇头,不欲多说。
玄微道长了然:“钟小仙师请跟我来。”
钟寄遥一头雾水地跟着去了,发现玄微道长带他来了无极观供奉三清祖师爷【注】的地方,但仍然是没明白玄微道长带他来此处的用意。
玄微道长:“钟小仙师不妨说与祖师爷听,也许烦忧会稍减。”
钟寄遥想拒绝,他这是心病,而且是除了宣晚亭谁也治不好的那种,大罗神仙来了也没用,他婉拒了玄微道长的好意,玄微道长也不脑,只是好言相劝说拜拜也无事。
钟寄遥心想自己做个样子吧,不然显得好像很不信任的样子,让玄微道长误以为是对三清祖师爷的大不敬就糟糕了。
殿中只有他一人,考虑到钟寄遥不想被外人知道,玄微道长还体贴地出了门。
钟寄遥颇有些无聊地站了一会儿,默默数数,数够一百就出去。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钟寄遥感觉心脏一阵钝痛,就好像是生生把身体撕成了两半,他剧烈喘息着跪在了地上,膝盖与地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耳边是一阵虺虺之声,震得他恨不得以头抢地。
好疼,好疼,师父,救我……
钟寄遥蜷缩在地上,将自己缩成了一个虾米,俊脸上满是痛苦之色,豆大的汗珠从鼻尖滑落,眼睛已经被冷汗糊住了,看不清任何东西,眉间血红印记显现。
“快走,听说有邪祟闯入!”
“谁这么大的胆子,胆敢擅闯无极观!”
……
吵闹声和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让宣晚亭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宣晚亭眉头紧皱,心情很不愉悦,抬头望去,见到外面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人声叠着人声,除了开头那两句之外根本什么听不清楚。
有邪祟闯入?宣晚亭眉头紧蹙,取过床头挂着的衣裳穿好,推门,跟随着人群,右眼皮突然跳个不听。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是怎么回事,宣晚亭越想越不安,猛然发现自己竟然没看到钟寄遥的人,钟寄遥睡觉很浅,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听不到,按照他的性子,一定会立刻来寻他才对。
宣晚亭想返回去找钟寄遥,但人群的脚步已经停了——目的地已经到了,他只好暂时打消这个念头。
“这人是谁?不是说有邪祟闯入吗?”
“好像是十方派的弟子,宣晚亭宣仙师的弟子,你看他眉心那道印记,明显是心魔。”
“什么?他……他看着不像啊。”
宣晚亭脑子“嗡”地一声,不是说是邪祟吗?怎么会扯上小遥?
宣晚亭失态地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无极观弟子们看到是他都自动分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宣晚亭看清殿内的清醒后,眼前蓦地一黑——钟寄遥与玄微道长面对面对峙,他不知经历了什么,一身的狼狈,嘴角还有血迹,眼珠赤红,面色隐有癫狂,最让宣晚亭惊恐的是钟寄遥眉间的血红色印记。
暴露了!
玄微道长声音发沉:“钟小仙师,还请你不要反抗,乖乖束手就擒,贫道不会对你做什么,你现在需要冷静下来,切不可伤人。”
钟寄遥瞪着玄微道长,不发一言,摆明了是非暴力不合作。
玄微道长:“既然你不听劝,贫道只好采取强制手段了,还望恕罪。摆阵。”
宣晚亭赶紧叫了一声:“道长!”
玄微道长顿了一下,望了过来:“宣仙师,既然你来了,那边劝劝钟小仙师吧。”
宣晚亭赶紧应了一声,生怕慢一步玄微道长就会改变主意。
“小遥,过来,来师父这里。”宣晚亭轻声说道,他不敢大声,不敢斥责,他只看过一次钟寄遥眉间显现印记,那次钟寄遥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眼下他都已经答应会考虑考虑,钟寄遥更不应该会爆发才对。
可事实是,钟寄遥不仅爆发了,还弄得人尽皆知。宣晚亭身后的一众人恐怕都在想着怎么将钟寄遥这个潜在的隐患挫骨扬灰。
宣晚亭已经想好了,只有钟寄遥恢复神智,他立刻就带着他跑,说什么也不能将小徒弟交给他们,即便是无极观也不行。
听到他的声音,钟寄遥微微动了一下,通红的眼珠转了过来,困惑地盯着宣晚亭看,似乎是在想这个人是谁,为何如此熟悉。
宣晚亭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他疼着宠着的小遥变成了这幅样子,小可怜儿。
“不认识我了吗?小遥,我是师父啊。”宣晚亭强忍着酸苦,扯出一个笑容说,“那我过去找你好不好?我不会伤害你的。”
怎么舍得呢。
钟寄遥没吭声,但面对宣晚亭的表情和面对无极观众人的神色明显不一样,宣晚亭试着往前走了一步,钟寄遥并没有动作,宣晚亭一喜,这代表小遥不排斥他,是允许他靠近的。
宣晚亭迈开步子,望着钟寄遥,一步一步地走近他。
玄微道长眯了眯眼,朝着某处看了过去。
宣晚亭安然无恙地来到了钟寄遥的身边,就在他即便抓到小遥的手时,钟寄遥眸中红光一闪,钝痛再次袭来,转瞬即逝,再次望向宣晚亭时眼睛里尽是防备与嗜杀。
宣晚亭呼吸一滞,仍是一意孤行地去抓钟寄遥的手,钟寄遥却抬手给了宣晚亭一掌,宣晚亭从没想过防备他,猝不及防被打个正着,当即后退数步,“哇”地吐出一口血。
玄微道长当机立断道:“摆阵。”
宣晚亭叫道:“不要,道长,让我来说服小遥,他一定会听我的。”
玄微道长并不赞同:“宣仙师,他心魔已生,此时理智全无,只是心魔的一个容器,眼里只有残忍暴虐,我们必须制服他,若让他逃出去,所到之处必然布满血雨腥风,侯家虎视眈眈,我们不能给自己制造麻烦。宣仙师,还望你以大局为重。”
说罢,玄微道长便拂开了宣晚亭的手,还派人看住他,避免他临阵反戈。
“道长!放开我!”宣晚亭挣扎着,怒吼着。
他不懂阵法,看不出无极观弟子们所摆出的阵法究竟有何精妙之处,但一定很强就是了,再加上玄微道长,钟寄遥怎么可能是对手,眼看着钟寄遥无措地转圈,挨了好几掌,越发的狼狈,宣晚亭大吼一声,将看顾他的两个小弟子震了开来。
但也许是玄微道长早有吩咐,两个弟子迅速爬了起来,并且好几个没有参与摆阵的弟子也跑了过来,呈包围之势。
宣晚亭进退两难,左支右绌,既要摆脱这些人,又不能伤到他们,着实两难,这么一来,难免会耽搁时间。
“啊!”
宣晚亭猛地扭头去看,登时目眦尽裂,钟寄遥被一个小弟子的剑刺中了腹部,汩汩地冒着血。
“住手!”宣晚亭大喝一声,什么下手要有分寸,什么两派友谊,什么天下正义,在看到钟寄遥的鲜血的时候全都不见了。
浓郁的淡白色灵气从他的身体里爆发,带着强烈的攻击性,围攻他的小弟子全部都被震开,口吐白沫,宣晚亭看也没看,直直地冲了过去,强行破开阵法,扶住摇摇欲坠的钟寄遥。
玄微道长面色沉重:“宣仙师,难道你要包庇他吗?”
宣晚亭慌乱地捂住钟寄遥的伤口:“小遥,小遥,你说句话,别吓我……”
玄微道长:“钟寄遥暗生心魔,实乃内心污浊,目前神志不清,妄图伤人,我等只是为民除害,还请宣仙师能够大义灭亲。”
宣晚亭什么都听不见,执着地为钟寄遥输送灵力,钟寄遥眼中的赤红随着灵力的不断输入而渐渐消退。
“师父。”钟寄遥轻声喊了一句。
宣晚亭拥住他,连声答应:“为师在呢,小遥,你还好吗?”
钟寄遥不太好,心魔突如其来地爆发,让他像个被催熟的小孩,四肢灌满了空气,身体的每一处都疼的厉害,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在师父的治疗下已经不流血了,但还是很疼。
玄微道长冲一旁的弟子使了个眼色,那弟子应声而去,走到钟寄遥身边,不由分说地扯住钟寄遥的胳膊大力一扯。
宣晚亭:“你干什么?滚开。”
弟子道:“宣仙师,弟子只是奉命行事。”
宣晚亭牢牢抱着钟寄遥不撒手,望向玄微道长:“道长,我会带小遥走的,他是我的徒弟,我全权负责,我会将他待会十方派,紧紧看管,不会让他狂性大发伤到人的。”
玄微道长说:“宣仙师,钟寄遥作为你唯一的弟子,你舍得吗?方才钟寄遥攻击你的时候你连躲也不躲,我并不相信你,而钟寄遥现在是危险人物,我不能让你带走他。不过您放心,我不会诛杀他,功德塔会洗净他的戾气,只有将他押入功德塔,才是真正的放心。”
那和驱逐有什么分别?心魔是无法根除的,被押入功德塔后就得一辈子待在那个地方,阴冷潮湿,宣晚亭不愿意,但他说:“让我想一想。”
玄微道长:“时间不多,宣仙师尽快给我一个答案。”
小弟子暂时退了回去,宣晚亭扫视了一圈,整个殿内都是无极观的人,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个水泄不通,硬刚肯定是不行的。
宣晚亭低声问:“能御剑吗?”
钟寄遥没有强撑,诚实地说:“不能。”
宣晚亭:“那你等会搂紧我,我带你出去。”
钟寄遥乖乖地说:“好。”
闲云方才被他放在了一边,宣晚亭默念口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着钟寄遥踏上了闲云剑,闲云收到指令,“嗖”地一下蹿了出去。
宣晚亭还没来得及喜悦,便见两人的腰上缠上了白色的拂尘,然后就被拉了下去。
宣晚亭抱着钟寄遥,说:“别怕,我不会抛下你的。”
玄微道长这次并未留情面,从天上被掼到地上的时候,“嘭”地一声巨响,灰尘被扬起了三丈高,宣晚亭还特意将自己和钟寄遥掉了个个,他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要重组了,喉咙一口腥甜被他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