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重要!若是从百姓这头说,瓷器金贵,百姓日常负担不起瓷器,只能用陶器。可不论陶器、瓷器都易碎难长久,若能像辽人一样,将铁器制造生活化,百姓们可以节约很大一笔开销呢;若从官府这头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两军交战,战术战略固然重要,可光有战术战略取不了胜啊,军心士气、儿郎们的武艺、武器的好坏,都缺一不可。在战场上一通砍杀下来,刀子也卷刃了、缺口了、断了,若是没有充足的补给,难道让儿郎们赤身肉搏吗?”
赵陶陶并不指望她这样寥寥数语,就能和陈腐的、将工艺技术视为最下等“奇技淫巧”的顽固观念对抗,况且赵祯此时没有独自为政的能力,即便有雄心也无处施展,反而只能激起朝臣们强烈的反对。她需要不停地在他心里播下怀疑的种子,让他对变革产生期待,逐步坚定信念,积聚力量,才能去对抗强大的保守派。
她希望可以陪着他,帮着他,成就他完美的千古之名。
赵祯和周元煦都知道她的习惯,若她说话以问句结尾,并不是等着听者回应,而是话没说完。于是都不接嘴,由着她继续讲。
“前几日三哥哥得了把大食宝刀,我抢来看过,这宝刀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坚硬无比,用大食宝刀和家里侍卫的刀分别去砍柴火,大食宝刀丝毫无损,而侍卫的刀刃就卷了个小口子。我问过冰箱工坊的老师傅,都说这钢铁是由铁矿石冶炼而成,冶炼时要在里头加很多东西才能炼出生铁。既然都是铁矿石冶炼而来的,为何大食国的钢铁就和国朝不同?必然是工艺上有所不同。若国朝能掌握这工艺,必能降低生产成本,如此不但铁价降低,武器也更加精良耐损耗,不提能不能提高军队战斗力,但首先就能降低军费支出!”
赵祯两人不由得点头称是,暗自佩服赵陶陶的见识不凡。
可赵陶陶又说了句:“前几日见了那柄大食宝刀,今日又见了小公爷的劄子,我也是大开眼界。可为何在这三个国家里,独独国朝出品的铁器工艺产量最差呢?不是说除了中华之外,都是蛮夷野人吗?难道是国朝某位工匠研究出秘技,却叛逃到异国?六哥,这可不行啊,你可要把他抓回来,让他教会咱们如何炼制大食宝刀那样精密的钢铁。”
她前面分析得头头是道,听得两人赞叹不已,可最后话锋一转,竟然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显然是进一退二,刻意藏拙之举。不由得让赵祯和周元煦暗自骂了句:小狐狸!
赵祯听完自有思量,双目微垂,目光落在翻开的劄子上,指尖在劄子上一弹一放,暗自计较起来。
周元煦也不开口,只等着赵祯先说话,他趁这个机会,正好偷偷多看看赵陶陶。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女儿家打扮了。青丝如黛挽了个发髻,上头只簪了一只赤金掐丝荔枝环状掩鬓,几只小巧的蓝宝石钿子,颈上挂了一副赤金錾刻莲花嵌宝石的项圈,穿了一身珊瑚红绣百鸟图的暗花纱对襟襦裙,腰间悬着他从辽国给她带回来的八曲花式金盒,金盒下端垂了两股流苏铃铛,略微一动就玲珑作响,衬得她极是灵秀可爱。
他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蜜滋味暗自觉得,陶陶还是穿女儿家的衣裳俏皮可爱,但又想了想,穿男装也好看,像昨日,她带着他送的鹿衔灵芝冠子,清雅不俗,比他自己小时候好看多了。
周元煦不是没有质疑过自己的感情,赵陶陶才十岁,足足小他四岁,他对她生的是什么情感?真的是喜欢,还是像爱妹妹一样的喜欢?
喜欢是什么?是父亲和吕小娘一样相视无言,却心有灵犀吗?是父亲对母亲一样,常常给她买礼物吗?他似乎看不明白。
可他就是对一个十岁的女孩儿心生依恋,想和她说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想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想护着她平安,做她的倚靠,陪她哭或是笑,想有一日正式去迎娶她时,旁人会说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尤其是在上京被刺的那日,当刀插入他的肩膀,越进越深,命悬一线时,他满心满脑都是陶陶。
他想,父亲若还在,应当也会很喜欢陶陶的。
周元煦回过神来时,赵祯还不停地以指叩着劄子,嘴里喃喃地念着:“大食,大食,大食……”
周元煦做了赵祯五年的伴读,小时候同吃同睡,彼此都十分了解,见他如此情状,知他的神思已经飞往西方去了,在畅想大食是什么样的国度。
他也很好奇,尤其是昨晚听赵陶陶随口就说出大食的地理位置,更是心痒,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对赵陶陶说:“臣冒昧,方才听县主说起大食宝刀时,仿佛是从前就知道大食?又听说县主的学院里有许多夷人先生,不知这些先生可同县主说过什么异国的趣闻?臣好奇的很,县主可否说来与臣听听?”
赵陶陶本觉得今天点到为止,已经够了,不料周元煦又提了这个问题,很明显是昨晚听她胡天黑地侃了一通,心生好奇。她略一思索,也不回周元煦,便拉了拉赵祯的衣袖,问:“六哥,’大世界’的地图在何处?”
赵祯如此才把思绪拉了回来,唤人取了地图过来。
赵陶陶将地图展开,将标注的地方一一指给两人看。
她不敢讲得极细,只着意指出古丝绸之路沿线的各大文明,意在拓宽两人的眼界思维,指出这条古丝绸之路,从长安出发,历经中亚不尽其数的小国,最后到达泰西罗马,使得中西文明交汇有了可能。
“我朝臣工总以’夷狄’之邦称呼、嘲讽异国,以为中华之外无可取之处,使得百姓们也纷纷效仿,不知这世间除了辽国、党项、高丽之外,还有国度无数。我每每看到他们用着大食、高丽的花露、香料,追捧西方商人运来的珠宝珍玩,嘴上却无比鄙夷地讥讽外邦蛮夷野蛮,就觉得这些人当真是夜郎自大,不知天下之大,地广物博,又何止中华一种文化。各国奉行的文化、风俗习惯不同,是由各国的地理、气候、物产等决定,不过是因势利导,各有千秋罢了,何谈优劣?”
赵祯听后只微微蹙了蹙眉,仍是手指抚案,沉思不语。
周元煦怕赵祯对赵陶陶有所怪责,因此轻笑了一声,说道:“从前也不知天下如此之大,此番去辽国,见其国土广阔,果真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与我朝的峻秀河山相比,又是一番壮阔之美。虽说出产粮食不多,却是牛羊肥壮,马匹精壮;再说辽人,其人确是粗犷野蛮无疑,但个个高大壮硕,足见英勇。当真就如县主所言,各有千秋吧。”
赵陶陶斜睨了周元煦一眼,倒是很惊讶他看得明白,只是见赵祯的样子,仿佛不太赞成她的观点,便说:“凡事都有两面、甚至多面,若要比较优劣,总不能拿自己优势去比别家的劣势,譬如我朝和辽国相比,我朝优势是文化昌明,辽国优势是精兵强将,骑兵众多,这便是各有千秋,不分伯仲。若非要自欺欺人,那只能拿辽人粗鄙不通文化来比较,可即便比胜了,咱们在战场上就能赢吗?”
赵祯终是抚掌笑道:“十九娘今日是给我上了一课呢,六哥受教了。” “这些都是先生研读古代圣贤书里头得出的道理,教导我看事情切勿只看一面,我不过举一反三,用在今日之事。道理都是通的,只是六哥同我一样,天资好,一点就透,若是你要我去同那些老酸丁说,我可是不愿的,说不通。”
周元煦立即听出她话中的讨好谄媚之意,和那股子半真半假的淘气,忍不住转过身笑了起来,赵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调侃道:“我这妹妹一张嘴,足足胜得过十个状元郎,海臣今日算是领教她了,往后再遇上,你便躲远些,不要去招惹她好了。”
周元煦笑道,“臣若是惹恼了县主,甘愿领罚的,不敢有半分推脱。“又认真地朝着赵陶陶拜了拜,正色道:“臣听说木兰学院设有公开课,由杨山长亲自授课,不知臣能否前去听课?”
赵祯也说:“我如今也钦佩极了,若是有机会,也真想听听杨山长授课。”
赵陶陶心头一动,忽然想到一个法子,便说:“学院的公开课只是针对小娘子们开设的,你们怎能去?我回去问问先生的意思吧,看她愿不愿进宫一次,若是先生愿意,我再请旨。”
可最后这件事赵祯只在御前会议里提了一提,就差点没被群臣的口水给淹死,哪里还敢坚持,只好作罢。
几个人再说了些闲话,张茂则上前提醒赵祯,该去崇政殿听书了,赵陶陶便和周元煦一起离开。
赵祯今日说话说得高兴,兴头起了还起身送周元煦和妹妹出去,甚至还站在檐下看着这两人离开。
他看着两人一左一右、一高一矮并肩缓步走着,虽然没有说话,却无端端让人觉得其中透着亲近。
赵祯心头一动,心头刚嘀咕了一句“海臣可大她四岁呢”,远远见着赵陶陶身上金光一闪,随后传来一声清脆的金石撞击之声,仿佛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可还没等后头的宫人上前去捡拾,周元煦一弯腰就把那物件儿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