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金盒掉落在地上后,震得盒子大开,里头掉了许多香药出来,滴溜溜地撒了一地。周元煦想也没想,弯腰下去把盒子捡起来随手一合,正要递给赵陶陶时,发现卡口的金片松了,顺手就朝外头掰了掰,合紧了再递给赵陶陶。
赵陶陶敛身谢过,两人继续往外头走。没人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片刻之后,赵祯缓缓地走了过去,拾起几颗地上散落的香药丸子,凑近鼻尖闻了闻,是周元煦身上惯有的檀香气味。
过了几天,赵陶陶一早进宫到宝慈宫请安,刘太后埋首在奏折里头,也没抬头看她,说了句:“你六哥病了,你今日去陪陪他吧。”
赵陶陶泄了气,心想六哥终究是累病了,自己也犹如斗败的公鸡似的,悻悻地应了声是,转身就要出去,刘太后却把她叫住,抬头看着她,眼神深幽,意味杂乱,手上的朱笔也搁在水晶笔山之上,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她不敢耽搁,走到近前去,等着刘太后发话。
刘太后迟缓了片刻,伸手给她理了理项圈上的水晶串珠璎珞,幽幽地说了句:“劝劝你六哥,你的话,他大概能听几句。”
赵陶陶不敢多问,柔声应了,更是好奇,急急地往福宁殿去了。
福宁殿安静得很。宫人们全都垂手侍立在殿外,张茂则见赵陶陶来了,不动声色地迎过来示意她在旁边说话。
“官家把臣全都撵了出来,不许再殿内伺候,臣正在想是否要去禀告大娘娘呢。”
“正是大娘娘让我来陪着六哥的,顾娘子在里头伺候吗?”赵陶陶伸长脑袋往里头看了一下。
“顾娘子早上来送过一次吃食,说了几句话也让官家给叫了出去,说是谁再进去,就要了谁的脑袋。臣自小跟着官家,可从未见他发过这样大的火气。”
赵陶陶猜测,难道是赵祯和刘太后起了争执?她也不好同张茂则多说,又问:“汤药可曾进过了?”
“方才刚摔了一碗,臣才忧心要不要去禀告宝慈宫。”张茂则很是沉得住气,虽然焦急难安,也没乱了章法。
“再去煮一碗。我进去六哥要发脾气,我受着好了。”赵陶陶见张茂则的语气不同以往,异常的沉定,就知道情况比听起来更严重,也不管那许多,抬腿就要进殿。
“县主,”张茂则叫了一声,再次拦住赵陶陶,眼神闪烁地引着赵陶陶往游廊下角落里站着,左右四顾了一圈,十分不安地压低了声音说:“官家心里难受。前两日,不知道是谁放了封密信在折子里给官家,官家看了随即出宫去找了八大王,不知八大王同官家说了什么,官家便要去承天寺,不料半道上遇见雷都知拦着……”
“承天寺?六哥要去承天寺见谁?”赵陶陶听着也不免心惊。雷都知雷允恭是刘太后身边得力的内官,既然是他出宫来阻拦,必定是刘太后授意的,难道八王叔真的说了?
“先帝的顺容李氏,在承天寺清修。”张茂则说完这句,意味深沉地看着赵陶陶。
赵陶陶心跳漏了一拍,原来不是什么累病了、累垮了。是埋下心病了。
可史书记载不是说要等刘太后宾天后,赵祯才会得知身世的吗?怎么早了这许多年?
赵陶陶放慢了步子,沉吟着走进内殿,还没靠近赵祯的床榻,便见赵祯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看也不看就怒吼道:“你们是不要脑袋了吗?朕说过!不许人进来伺候!”
她也不回答,立在原地对着赵祯笑。
赵祯一见是她,身上的劲儿泄了些,但仍是不想理,翻身朝着内侧躺下,拉了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地。
赵陶陶过去在床榻边坐了,轻轻拉了拉赵祯后颈的衣领,过了半响见赵祯仍是背对她不说话,不由想起年初她吃醋生气,刻意躲着不见赵祯的那些小动作,只觉得好笑。她轻手轻脚脱了绣鞋,侧躺在赵祯身后,把脑袋埋在赵祯的背上,一下一下地,哄孩子似的拍着他的肩膀。
“六哥,元月我在小娘娘阁里生病快好的那几日,你回回来看我,我都睡着不起。其实我没真睡着,不过是心里别扭,不想见你。”
她感觉到赵祯因愤怒而紧绷的身体松了松,继续说道:“因为有一天我见着你和大姐姐在海棠树下说话,你替大姐姐拂去身上的花瓣,还摘了花给她带在头上。我吃醋,心里很难受,心里只觉得你长大了,以后不再只是我一个人的哥哥了,你会有很多娘子,还会有孩子,而我们只能越来越疏远,到最后,或许就只能是年节的宫宴上,远远地见一上面罢了。”
隔了半响,赵祯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他还是背对着赵陶陶,语气十分清冷,却也掩饰不住怒气:“所以你还在同我别扭?所以八王叔同你说,大娘娘不是我的生母,你都不肯告诉我?!”
“六哥,对不起,我明白你的痛苦。可即便我明白,若是让我再选一回,我也不会选择在现在告诉你。”
赵祯忽得翻过身坐起,怒气冲冲地看着她,指着门外说,“朕不想再见你了,你出去!”
赵陶陶见他震怒,也不害怕,用力将赵祯举起的那只手拉低、握在自己手里,既倔强又心疼地注视着赵祯,直到他手上的劲泄了、也不再固执地要挣脱,才柔声说:“是皇伯伯临终前,把你托付给大娘娘,让她辅佐你直至亲政。你现在才十五岁,朝臣们虽敬你,却不畏惧你,若是你此刻把实情公诸于天下,从此两宫失和,你亲政之路便会阻碍重重,朝野上下震动,小人见风使舵,君子会进退维谷,形成对抗分列,争执不休,使得国无宁日,难保辽人党项不会趁虚而入。凡国家不安,责任压力、史书上留的千古骂名,都系于你一身,届时,你会不会悔不当初?”
赵祯嘴唇蠕动了几下,咬了咬唇,听她继续说:“大娘娘不是你的生母,是的,可宫里养大一个孩子多难?养育之恩也并不比生育之恩少上半分的……”
赵祯咬牙切齿地抢白了一句:“她不过是为了权势,才将我养在膝下,若是没有我……”
“若是没有你,还有允让哥哥、还有我大哥哥,他们当初不也是抱养在皇伯伯身边养过一段日子吗?若是没有你,大娘娘也照旧是大娘娘,照旧也要临朝称制的。”
“可是六哥,”赵陶陶握着他的双手晃了晃,柔声劝着:“大娘娘若对你没有真情实感的疼爱,没有把你当做亲儿子来依仗,你还会像现在这般难过吗?你恨她骗了你,不也是因为你爱她敬她这个母亲,觉得受了欺骗,心里才会这样痛吗?”
“你还是为着她说话,你的心是不是向着大娘娘更多些?”
“若我是向着她的,此刻我就该陪在大娘娘身边宽慰了。六哥,我自己有一母同胞的两个哥哥,可从我见着你的第一次开始,我喜欢你就超过自己的哥哥,对你更亲近,更依恋,你知道为什么吗?”
赵祯垂着头不说话,只是手上微微颤抖了一下,赵陶陶再紧紧地握住他,殷切诚挚地劝道:“爹爹说你天性仁孝宽裕,喜愠不形于色,又天姿英迈,好学不倦,必定会是千古明君!大家都这样赞你,可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是难受的。天禧二年,你被立为太子,一个八岁的孩子,时时刻刻警醒着,行止坐卧,不敢有半分差错,这得要用多大的心力,才能做到上下归心,朝野称颂?所以我从见到你的第一天开始,就心疼你,崇敬你。你是天下系于一身的人,我是千万要被你庇护的人之一,我是女儿家,做不了你的宰执大臣,我只愿一世尽心尽力地维护你,照顾你,至少,我们兄妹在一起时,我能让你开怀些,自在些,让你能多笑一笑。”
忽然,一滴热泪从赵祯面上滑落,砸在赵陶陶的手上,赵祯咽呜道:“我想见见母亲,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了,也从来没有孝敬过她,我甚至不能让天下知道她是谁……”
“李娘娘有六哥这样的儿子,就算她再是挂念,也是带着骄傲和满足在挂念六哥。有一日等六哥亲政了,难道六哥会继续隐瞒自己的生母吗?”
“当然不会,我亲政后的第一件事,当颁行天下,告知我的生母是何人。只是现在,我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能相认,如此不贤不孝之人,有何面目面对天下人?”
赵陶陶见赵祯脸色缓和了些,自己也轻松了好些,再开口时不免带上几分撒娇的意思,“六哥,我代你去尽孝,好不好?我这么讨人喜欢,李娘娘见了我,听我说你的趣事,必定也是欢喜的。”
赵祯沉吟了片刻,终是无力地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
“可六哥要答应我,不能和大娘娘生疏了,也别去怨她,你始终是敬她爱她的,别伤了母子情分。再有,我替你去尽孝的事儿,只能悄悄的,不许同任何人说,我怕害了李娘娘。”
赵祯刚松懈下来的身子再度绷紧,又急又怒:“你是说大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