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了很久的事情眼下有了些眉目,加上最近联合酒厂的事情看来也有几分希望了,赵陶陶难免有些雀跃。
她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和秋娘说了半响的莎翁名剧,一时有些技痒,当下回家就把莎翁那出最著名的、最脍炙人口的、普天同悲的爱情剧动手改写。
瓦子、酒楼里都爱说些闺阁小娘子遇上赤诚郎君的故事,骗了多少女儿家的痴心,哄得她们以为世上的男子个个都是小说本子里头一样的君子,赵陶陶很是不屑。
但她也无意掀起男女之间的对立,像冯梦龙笔下的杜十娘、蒲松龄笔下的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都是不能写的。徒增男女之间的仇视和对立,激起女子无意义的反抗意识,在此刻来说是不理智的行为。
其实梁祝化蝶、焦仲卿与刘兰芝的故事很适合,但此时已经流传了许久,在民间口口相传了几百年,若要改写又不能触及时代深层的弊病,突破原有的格局,无异于隔靴搔痒,毫无新意。
所以赵陶陶选了莎翁的《奥赛罗》和《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两篇,和梁祝、焦刘的悲剧有超越时空与地域的和谐之妙,只需要在外力的阻碍上再多加些笔墨就好,突出世俗的重重阻碍,无情且顽固,烘托爱情的忠贞可贵,至死不渝,必定会让见者流泪,闻者惊心。
第一要务是吸粉,得粉丝者得民心。
她不愿把这出戏写得过长,把人物和情节与当下融合之后,决定分两场,每场一个时辰左右结束,既精炼又足够引人共情。用了两天写好上半场,这日不用进宫,继续着手下半场。
她在兴头上,下笔如有神。不知不觉写了大半个时辰,才发现手上酸得很,正好放了笔要歇一歇,才见周元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旁,饶有兴致地拿着她昨日写成的上半场在翻看。
自上次韩国公府的赏雪宴后,周元煦借着找赵允和的由头,三五不时地就朝王府跑,或是同两个兄长骑马射箭、或是同兄妹三个谈些辽国党项的局势变化、或是和赵陶陶在书房看书作画什么的,一待就是好半天,可以趁机留下和他们一家人用晚食。
顾如云看这个未来的小女婿十分顺眼,见两个小儿女凑在一起就觉着言语上说不出的可爱,又从不见周元煦有任何逾矩不当的行为言谈,两个儿女说笑游戏,坦荡无比。这会儿府里正热火朝天地准备着腊月里赵允程的婚事,每日忙得脚不沾地,顾如云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这对小儿女相处相伴。她两个儿子本就睁大了眼睛把控着分寸,况且她私下观察,这小女儿仿佛没开窍似的,对周元煦和对几个哥哥一般无二,可以晚两年再盯紧些。
唯独赵元梧不太乐见周元煦常来常往,每每见了都是端着铁青一张脸,一开口便问周元煦的差事如何、读书如何,回回都问得周元煦头皮发麻,背心冒汗。
赵允和私下同他说:“爹爹若不是怕陶陶难过,早拿大棒子把你打出去了!你如今就寸步不离地想要拐他的女儿,他怎能不生气?”
周元煦不言语,抿着嘴偷笑。
外头隐约也有些风声了,有好事的夫人和顾如云或潘夫人求证,这两位都笑而不答,神秘得很。如此,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了,在她们这样的门第,自小相看妥当,成年后再正式定亲,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看她停了笔,周元煦便把手里的本子放了,从她手上取了笔,随口搁在水晶笔山上,“你倒是写得专心,都瞧了你半刻钟了,怎么写上小说了?”
赵陶陶一见是他,小脸笑得和花儿一样,“哥哥来了,今儿给我带了什么吃食?随手写着玩儿的,十二娘这会儿不能出门,在家里闷得慌,我写两个本子给她解解乏。”
“星辰她们在剥糖栗子,你等会儿去吃。”周元煦笑着拉她起来,自己却坐了下去,拿笔在满池娇样式的端砚里头吸饱了墨,“她还没看上,我却先睹为快了!你歇歇,我来写,你只管念便是。”
赵陶陶正是求之不得,揉着腕子,在旁边接着念了起来,“朱丽娘倚在门边,眼望着院中梧桐树投下的树荫,喃喃自语起来:’这妈妈是辰时出门的,说好一个时辰便回还,怎么到如今都午时了,还不见踪影?哦,她前些日子摔了一跤,走路有些不便当,若她能像雁儿一样展翅飞翔,必定能瞬间将我的心思带去给罗郎;若她能像喜鹊似的化身为长桥,……”
周元煦笔走龙蛇,毫不迟疑地在纸上誊写着。
赵陶陶十分喜欢周元煦的字,是仿的唐代薛曜字体,也就是后头徽宗“瘦金体”的原版。当时文人推崇颜体、柳体,以及楷体的官方版本“馆阁体”,看多了只觉得板正方圆,少些个性。
但薛曜的字用笔险劲,遒密有致,别有一番风骨韵致。周元煦从小是下了大功夫在这一手字上头的,写出来瘦劲有神,疏朗纤细,和他本人的风姿极为相似。赵陶陶原本也写得一手好隶书,但这半年里不知不觉中,字里原有的奔放雄浑渐渐消逝了,变得纤细灵动,筋骨有致了。
写了大半个时辰,赵陶陶见周元煦手上也放慢了,又换得她来收尾写最后一个场景。
她略一思索,写道:“官家见他的丞相跌跌撞撞地跑进这灵堂里,不禁叹道:罗卿家,你来晚了,令郎已随朱家小娘子去了。罗丞相跌坐在儿子尸体身旁,嚎哭不已:官家,臣的夫人因为悲痛这个逆子的反叛,昨晚已经撒手去了,如今这不忠不孝、罔顾人伦的逆子竟也狠心先臣一步走了,臣白发人送黑发人啊!……官家听完众人的说辞,看完这对爱侣留下的手书,悲恸不已,泣道:罗卿家、朱卿家,是仇恨蒙蔽了你们的双眼,是狭隘使得你们与心爱的儿女天人永隔,这便是上天与你们的惩罚啊!是上天对世人的警示啊!两位卿家,就在这对忠贞爱侣的灵前和解吧,让和解代替仇恨,让宽容代替狭隘,让他们坚贞不移的爱情,换来你们两家世代的和平吧!……”
她一口气写完,顿时觉得浑身轻松,不由得畅快地呼出一口气,收了笔把收尾的这部分给周元煦看。
周元煦认真读着,到最后这几段时,又翻覆看了两次,略抿了抿唇,对赵陶陶说:“最后这一段我觉得没有前头写得扣动心弦,可否再改一改?”
赵陶陶吞下一口栗子,也看了看他指出的那一段,她有些疲累,已经想不出更佳的句子和表达了,便问让周元煦来想。
周元煦背着手在桌前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看得赵陶陶发起神来。
她观察周元煦背着手的姿势,不像她爹爹,背着手时惯爱用右手从外侧包着左手掌,且右手爱叩着左手掌一松一放,显得很放松;也不像赵祯,赵祯喜欢右手握拳,左手紧紧包裹着右手不动,似乎可以给自己安全感;而周元煦则次次都是拿右手圈住左手腕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合拢成一个圈,其余三指不动,像极了佛教里菩萨爱用的“说法印”,很有些禅定的意味,莫非是想让自己排除杂念吗?
她这边神游畅想,这头周元煦忽然轻声叫了一句:有了,随即过来拿了一张纸,写道:……官家听完众人的说辞,看完这对爱侣留下的手书,悲恸不已,泣道:罗卿家、朱卿家,仇恨如同黑夜里的一双手,蒙蔽了你们的眼睛;狭隘好似乌云蔽日,迷失了你们的心智!你们对过往的执迷不悟,让两个家族之间的仇怨如瘴林一般幽暗深晦,使得两家心爱的儿女从此与你们天人永隔!这难道不是上天与你们莫大的惩罚吗?醒来吧,两位卿家,醒来吧,让儿女们无辜的牺牲成就你们的和解!让接纳与宽和成为你们毕生的使命!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世上的嗔怪、怨毒都是丑恶,唯有两情相悦的忠贞,才是至臻至纯的永恒。”
他只顾写,赵陶陶在旁边念,念完之后不禁怔怔叹道:“写得真好,口齿留香,朗朗上口!比我那一段写得好上百倍呢。”她这话一说完,忽然发觉身后传来几声啜泣,竟是守在一旁做针线的月升和日初一直留心听着这出戏,入戏太深,竟情难自禁地哭了起来。
周元煦见状却有些害羞,轻轻嘀咕了句:我也是感同身受罢了。赵陶陶笑了笑,心里了然,也不去多问。
两人又把前后连在一起通读了一次,赵陶陶尚能自持,略有些心绪难平,周元煦却红了眼睛,暗自伤怀了一阵,最后对赵陶陶庆幸道:“可喜,我们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