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前几日,各国的使团纷纷抵达汴京,预备参加正月初一的元旦大朝会。而随着辽国使馆抵京的使团成员里,似乎也有个不同寻常的人物。
兴许辽人是从周元煦化名去辽国的那趟旅程里寻到灵感,又兴许是他们特意来汴京显示北人的胆色,反正使团里来了位地位尊崇的人物,唤作萧之谷。
这是赵陶陶在姐姐家做客时,听姐夫文长安在席上说的。
冬至后不久,医女发现赵蓁蓁可能怀孕了,她的月事推迟了半月,胃口和精神状态也发生变化,虽然御医还不能确诊,但家里已经把赵蓁蓁当成准孕妇来对待,只是不好对外宣扬罢了,赵陶陶也经常去陪姐姐晚膳。
韩国公府的花厅改造过,加装了壁炉,比地龙更热火更省炭火。
这日外头下着鹅毛大雪,花厅内暖意融合,窗下高几上的定窑白瓷梅瓶里一枝红梅姿态翩然,映着虚掩的花窗外一片茫茫清灵纯白之境,雅韵天成,更添了几分年节上的喜气。
圆桌上,兄弟姐妹几个凑在一块儿吃赋新楼这年冬天卖得最火的羊肉涮锅。用的就是后世内置炭火的铜锅子,配上芝麻酱、葱姜和酱油的蘸碟,炉火烧得旺,锅子里汤水滚沸,切得极薄的粉色肉卷儿几番翻滚之下便可入口,痛快得很。
“姐夫怎么认得出来萧之谷就是当今辽国太子耶律真宗的?”赵允和端着盏子和文长安、周元煦碰了碰。谁能想到惯例的元旦大朝拜能引得辽国皇太子也化名前来?大家都很好奇。
辽国使团入城时,文长安便守在使馆旁的一家脚店观察使团人员,意外地看到耶律真宗低调地混在其中,后头从礼部拿了名册核对,一眼就看到萧之谷这个名字。
文长安将面前的酒盏端起一饮而尽,正欲狠狠地掼在桌上,杯盏快要挨着桌面的那一刹那,文长安忽然想起妻子就坐在身边,怕吓到她,立即停手,却慌乱地把盏子碰倒,挨了赵蓁蓁一记眼风,便笑了两声,说道:“说来话长,是我十六岁那年遇上的。辽狗天性野蛮,建国已百年之久,还奉行’四时捺钵’的传统,每年有几乎超过半年的时间会在国境内奔徙而居,不住殿堂,住牙帐,据说是为了保持’逐水草而居’的传统习性。那年冬捺钵的营地恰好离奴役我的那家辽狗不远。有一日,辽狗家的羊圈半夜被野狼偷袭,丢了两只小羊,那辽狗便在雪地里痛打我泄愤。当时这位皇太子领着亲从经过,见我几乎要被打死了,生了恻隐之心将我救了下来。见我是宋人,又通文识磨,还想收我到他账下,被属官阻止后,这位皇太子耶律宗真便将我放到幽州(辽国称南京)府衙做马奴。”
文长安握了握妻赵蓁蓁与他紧紧交缠的手,欣慰不已:“也亏得遇上这位皇太子,后来才侥幸在幽州遇上扮作商贩的舅舅,将我救了回来,才有今日。”
赵蓁蓁却是最听不得丈夫回忆在辽国受辱的日子,一听就泪水涟涟,夫妻俩少不得又要互相柔情慰藉几句。
姐姐姐夫随时喂狗粮,赵陶陶已经习惯到熟视无睹了,感怀地点了点头,叹道:“这么说,这位辽国的皇太子,还有几分仁心。”
这种场面周元煦见得少,还有些不自在,便扭头同赵允和说:“我在上京时,也听过这位太子的声名。他的契丹名便叫耶律只骨,难怪化名萧之谷,这个’之谷’字取得好,有些陶潜的田园淡泊之意。据说他极崇尚中华文化,善丹青,且通晓音律,弹得一手好琴,加之聪慧过人,年仅六岁就被封为太子了。”
赵允和有些不屑:“辽狗毕竟是辽狗,说什么通晓音律,不过是在矮子中找高个儿罢了。说他们兵将勇猛、能征善战,我是认的,谁让辽人天生就牛高马大;若要说辽人通晓我中华文化,我可不信。”
文长安在锅里给妻子涮着几片羊肉,一面点头称是,感情有些复杂:“也不知耶律真宗来我朝有何意图,他和官家岁数差不多,正是少年奋进之时,总不好只是来游历一番吧?且虽说他化名而来,贺正旦使却对他尊而重之,毫不掩蔽,似乎乐于让咱们知道此人的真实身份。”
赵蓁蓁在旁边柔声插了句话:“若是有缘能见着,夫君私底下还是同他道声谢吧。虽说他是辽人,与此事上我心里还是感激他。”文长安随即点点头应允下来。
”道什么谢?若不是辽狗把姐夫撸了去,姐夫用得着受那许多的屈辱吗?还差点把命舍在那处回不来呢,阿姊你就是柔善,辽狗可不会对咱们心慈手软!”赵允和皱了皱眉头,立即反对。
赵陶陶和周元煦对视一眼,了然对方的心思,她说:“我赞成阿姊,是非对错要分清才好,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别把个人做下的罪恶归咎在整个族群头上,白白激化族群的对立和仇恨,可是得不偿失的。”
赵允和略一思忖,觉得妹妹说得有道理,也就不再反驳,努力涮肉去了。
晚上赵陶陶回府后去向母亲请安,正巧她的嫂嫂李若溪还在母亲房里说话,见她来了,笑吟吟地迎了上来:“可巧遇上妹妹过来,我还正说要去妹妹房里和你说话呢。”
“嫂嫂才归家,和大哥哥蜜里调油似的,怎么也想得起同我这个小姑子说话了?”赵陶陶牵着嫂嫂就不放手。她脸皮厚,最喜欢逗家里这几对年轻小夫妻。
李若溪羞红了脸还没开口,顾如云一把将小女儿捞过去在她屁股上轻轻打了几下,嗔怪道:“往日你逗姐姐们就罢了,都让着你,如今溪姐儿已是你大嫂嫂了,长嫂如母,别失了规矩!”
李若溪赶紧把赵陶陶护住,柔声劝道:“阿娘,陶陶从小就是这个性子,我哪有不知道的?就算做了嫂嫂,我也舍不得拿着规矩同妹妹生分了。”
赵陶陶便抱着她问:“嫂嫂和大哥哥今日去宫里见太后太妃谢恩,可都还好吗?”
“都好都好。午膳是在小娘娘殿里用的,皇后和顾娘子也来作陪了。你大哥哥去福宁殿同官家用的膳,回来让我同你说,明日官家要你和夫君一起去琼林苑和辽国使团的人饮宴。”
“哦?”赵陶陶一听就很有兴趣,那说不准明天也能见到辽国的皇太子了?她长这样大还没有认真和辽人说过话呢。
顾如云有些犹疑,想起前段时间小女儿被御史台大力弹劾,在家日日写折子自辩的苦相,也不想她再出风头了,“既是见外国使团,让陶陶跟着去怕是不合适吧?外头万一又议论,岂不又是自找麻烦吗?”
“阿娘,我想去!我就扮成一个内官站在六哥身旁听他们说话就好,绝不插话!六哥大约也只是想让我瞧瞧辽人的谈吐见识,不会生事的,阿娘,让我去嘛,让我去嘛!”赵陶陶不依不饶地攀着顾如云的胳膊,撒娇拍马屁都用上。
顾如云被磨得没了脾气,只好让李若溪回去提醒赵允程,明日定要看好妹妹,完了又问:“官家大婚也有月余了,瞧着皇后的性子不像是个温婉的,她对窈儿还好吧?”
“阿娘您宽心,我瞧着顾娘子和娘娘相处得还不错,有说有笑的,或许这娘娘只是出生将门,性子直爽了些,倒不是个善妒不容人的。”
“那便好,我就怕窈儿在宫里孤孤单单的可怜。”
赵陶陶在一旁听着,沉默了。
赵祯大婚后,她去向郭皇后请安问好,可这位皇后对她非但谈不上友善,甚至有点防备的意味,很有点武人粗莽不加掩饰的脾性。且每次她去福宁殿时,还没说上几句话,这位郭皇后必然会来,或是送汤水、或是送什么别的玩意儿,反正就把赵陶陶挤在一旁,使得赵祯十分尴尬。
两三次之后,赵陶陶就少去福宁殿了。
不善妒?不善妒的话,连小姑子也防备吗?赵陶陶想着她的下场有些惨淡,也不想和她计较,敬而远之就好。
这会儿听嫂嫂说郭皇后和顾思窈相处得还不错,那就有些令人费解了。
第二日一早,赵允程就带着妹妹登车西向往琼林苑去。
琼林苑的东南角有一座高约数十丈的大假山,假山上建有楼阁名曰“宝胜楼”,与金明池的“宝津楼”南北对应,推窗亦可北望见金明池的盛景。不过这几日大雪纷飞,推窗也是白茫茫一片罢了。
赵陶陶是在家换了内官的服色,跟着哥哥抵达宝胜楼的。上到二楼,见辽国使团的人已先一步到了。共四人。
赵允程此时已经摇领了蔡州团练使一职,加之又身为宗室,地位显赫,辽国正使萧景贤和贺正旦使上前同赵允程问好,又郑重地向赵允程介绍了同来的两位少年:萧之谷、萧宗熙,丝毫没提这两人在辽朝的官衔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