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忌讳
赵祯继位后,从东宫搬入福宁殿居住。
这日午后,赵陶陶帮刘太后送几份要紧的劄子给赵祯印画,跨入殿中时,只见到赵祯伏在桌案上沉睡,桌案上堆满书卷和奏折。张茂则侍立一旁也不敢去叫醒,只给赵祯身上批了件衣裳。
“怎的不叫六哥去内室歇歇?这样伏案而眠,恐伤了筋骨。”赵陶陶见状也不忙着去唤醒赵祯,只叫了张茂则在一旁问话。
“官家哪儿肯,只说定要把这些劄子看完才进食休息。自官家登基以来,每日天不亮就坐于殿中听政,或至睿思殿见几位相公,或是崇政殿听书,日日都只得不到三个时辰的睡眠,如何吃得消?”张茂则苦劝了很久赵祯也不听,也很是苦恼忧心。
“去把饭食热了端上来,六哥怪责的话我来担着。”
赵陶陶轻手轻脚地把劄子放在赵祯手边,正在犹豫要不要此时就叫醒赵祯,不料赵祯本就睡得不安生,警觉地绷紧了身体就醒了,睡眼朦胧地看了看眼前人,身上放松了些,浅浅笑了,哑着嗓子说:“十九娘怎么来了?也不唤我起来,倒是让你看见六哥失仪了。”
“你日日这样熬着才是失仪,不按时进食让伺候你的人担忧才是失仪,若是有一日身子受不住病倒了,才是最大的失仪,”赵陶陶见他睡醒了也是一副疲乏无力的状态,心疼得很,气鼓鼓地斟了茶水递给赵祯,连珠炮似的说:“六哥才十五岁,做什么要这样磋磨自己,劄子永远也看不完、政事永远也议不完,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你首要是得护着自己康康健健的,才能护着国朝万年。”
赵祯现在每天寅正就要起床,那会儿天都没亮,每日都是被宫人强推着起身,拿冷帕子敷面才醒过神来,随意进几口饮食就要在殿上坐两三个时辰听大臣们奏报,他也很辛苦,也很无奈,拉着妹妹的手晃了晃,“可我已经是官家了,我若不勤勉些,日后怎么亲政理事?总不好一世都让大娘娘操劳吧。”
赵陶陶却从他这番话里听出言外之意。
可这不是她能去置喙斡旋的,天家的母子、父子,总不能指望如寻常百姓家里那般纯孝慈爱,而对权力的渴望,是人类的本能,很难逃开。
她只好说:“六哥做了官家,就不听陶陶说话了,可要是六哥哪一日累倒了,你宫里还未进人,还不是得让我这个妹妹来伺候汤药,到时候我日日哭哭啼啼守在你床前,你看着就高兴了?”她多说几句,把自己说得愈发心急,看着赵祯脸色苍白,日渐消瘦,手上冰凉无力,更是揪心疼惜,不由得脱口而出,“从此你每日要睡够四个时辰,三餐定时,若是做不到这点,我就去告诉大娘娘知道,说你,说你……”
“说我什么?”赵祯忽然严肃起来,全身疲乏尽褪,眼里锐光似剑,沉声追问道。
赵陶陶顿时怔住了,她瞬间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了。
两宫是母子,是相辅相成的盟友,也是潜藏的政敌,哪里能容得下一个传递消息的人?
是她大意,愚蠢地不知形势大变,不知收敛,还以为面前这个男孩儿仍是对她百般娇宠疼惜的哥哥罢了。
但话已至此,她心知肚明是收不回来的,于是收敛神色,勾手垂肩,缓和了口吻,轻轻说:“说你每日休息不过两三个时辰,身体疲乏,恐长久下去会伤了根本。大娘娘是太后,更是个母亲,六哥不单是国朝的天子,更是她的依仗,她只会比我更不忍心见六哥日日疲累伤了身子。”
赵祯的脸色稍作缓和,但仍是沉沉不郁。这时张茂则领着人奉了饮食过来,赵陶陶此刻虽已大悟,可情感不是说舍就能舍断,立刻更新相处模式的,她万分的纠结难言。
明明是她让人上的午食,却只当没看见。还是赵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拉着她过去坐下,要她陪着再吃些。
这一顿膳食进得十分沉闷,两个人心里各有惆怅,都不主动开口。赵陶陶本来就是吃过午食的,此时也就做做样子端着碗随意吃两口。
过了好一会儿,赵祯夹了一块炙羊肉轻轻放到她碗里,迟疑了片刻方说:“方才是六哥失态了,你别在意。”
赵陶陶看着碗里这片炙羊肉,心里纠结难言,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六哥不再只是我的六哥了,你是官家了,许多事就不一样了。我从前是仗着六哥的疼爱,十分的放肆,往后,我再不会了。对不起。”说完这话,一滴清泪就掉落在碗里。
她也不容许自己再矫情了,抬手像个男孩子一样干脆地擦掉脸上半干的泪痕,一口吃掉碗里那片羊肉。
膳后,她垂首侍立,像个宫娥一样静默恭敬,等着赵祯阅了那几份劄子,作了印画,再不多看多问。
赵陶陶事后想,她是能理解赵祯心里的高处不胜寒,只是她没料到这个变化来得这样快。
而这一日,她伺候在刘太后身旁,正把中书刚递进来的一叠劄子按着引黄分类摆放,刘太后手里冷不丁地问了她一句:“先帝大行的前两日,你在延庆殿的偏殿里对你八王叔说了些什么?”
刘太后说这话时,手上笔耕不缀,丝毫不乱地在劄子上批注。
赵陶陶暗自心惊刘太后的城府与心性,自己不敢马虎,先把手上劄子整齐放好,随后立在刘太后面前,敛身说了当日和赵元俨的对话。一字不敢漏。
“嗯。”刘太后听后,未置可否,仅仅只说了这一个字,连眉眼都没抬一下。此后再也没提过这事,仿佛她从来没有问过。
赵陶陶两日之内接连遇上这样的诡谲难辨,不由得心生惶恐,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更警醒地侍候在刘太后身边。
她有萌生过退意,想离这些诡谲的暗涌越远越好,可这一退,便就难进了,再想实现她的梦想,兴许就会难上百倍,甚至徒增阻力。
只好打起精神,继续这份伴君如伴虎的工作。
过了不多久,宫中流传出一则消息,说刘太后已在相看适龄的官家女儿,准备给赵祯选后大婚了,只是碍着三月的孝期未过,没有摆在明面上。
自从上次之后,她愈发地克制谨慎,每日只紧紧闭着嘴,在上位者面前完美地扮演工具人,旁人说的话,她左耳进右耳出。宫里的人都说,熙宁县主忽然间就长大了,再不像之前一样顽皮淘气了。
赵陶陶甚至不像先前一样在皇太妃跟前撒娇,问一句顾思窈是否也在这些候选的女子名单里面,生怕有心人看在眼里,猜忌她的用心,再拿顾思窈和她的关系生事。
这时顾思窈已经随着皇太妃搬到了庆寿殿居住,她借着替顾如云送东西的借口,去探访顾思窈。
顾思窈住在庆寿殿的西偏殿,赵陶陶进去时,她手上正忙活着一件白罗袍服。
赵陶陶一见心里就了然,略略放了些心,坐在顾思窈身旁,问:“大姐姐搬到这里可习惯?”
顾思窈放下手里的袍服,笑吟吟地起身给她端了一盏果子过来,“宫里样样都是好的,哪里有什么不习惯的?姑母前些日子累坏了,近来也没进宫,身子还好吗?”
“阿娘多歇些时日就好了,倒是她常念着你。”
“那我便放心了,大哥哥和二姐姐的婚期怕是要延后了吧?”顾思窈又拿着针线做起衣服来,不经意地随口一问,问这一句时,她手上明显有了一刹那的迟钝,脸色也有瞬间的凝滞。
赵陶陶过了很久才知道,她一直都想错了。
“李相公罢相后外出知郓州,京里只剩了溪姐姐与她母亲在,听爹爹的意思是,等到十月溪姐姐的父亲回京后再操办婚事;至于阿姊嘛,”赵陶陶并不担心李迪的际遇,李迪之后会再起复,她父母也不是趋炎附势之辈,对赵允程的婚事一如既往地支持,但提起姐姐和文长安,她总是觉得喜悦,“只等着百日的国丧期过了,就要开始过礼了。”
“那我得要准备好两份厚礼了。”顾思窈甜甜地笑着,手上愈发精细起来。
“大姐姐,你呢?六哥十五了,宫里最近有消息,你听说了吗?”赵陶陶伸手去握着顾思窈的未拿针的那只手,殷切地看着她,怕她伤心。
顾思窈却淡然一笑,拍拍她的手,毫不在意地说:“我一早就知道了。你六哥,官家说,他或许不能做主给我后位,但等孝期过后,便封我为美人。”
赵陶陶端详了她许久,也不知道她是真不在意还是强颜欢笑,只好劝道:“大姐姐,后宫的女子总是会越来越多的,可六哥心里最先有你,你就是不同的。”
顾思窈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复又淡淡地说:“妹妹别担心我,我会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