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礼毕起身,眼眸里晶莹闪动,脸庞长且尖瘦,颌骨线条毕现,呈现出一派楚楚的风姿,令人动容。
赵陶陶心头猛跳一下,心想,没天理啊!这小胖子原来一副欠揍的愣头青性子,像是块弃之无味的口香糖,只想摆脱掉,可怎么瘦脱形了倒像个柔弱女人一样,弄得她都心软了,于是冷冷地“哼”了一声,脸转向一边,却是站着没动了。
“妹妹,你想要什么?我买给你?”周元煦此时露出几分少年神色,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
赵陶陶把个双唇撅得老高,想了想,说:“过了元旦学堂就要开学了,廊下挂的灯笼还没置办呢……”
“一百盏可够?”这边赶紧地接过话头,生怕晚了又惹她不高兴。
赵陶陶抿嘴一笑,大声答到:“够了,陶陶在此谢周家哥哥大礼。”
“开学的典仪可以给我送张帖子吗?”
赵陶陶此时心里乐得开花,又省下几百贯钱,仅需要付出一张帖子的代价,哪有不应承的,连连点头,周元煦的嘴角再次上扬了两分弧度。
眼看在外头逗留久了,周元煦便送她回厢房去,又进去给顾如云等见了礼,才转身回去他母亲处。
待周元煦出了门,赵陶陶发现母亲和姐姐瞬间变了颜色,略有些气郁的样子,正好院监智空领了小沙弥进来送午膳的素斋,赵陶陶便拉了顾思窈的袖子,悄声问:“大姐姐,我瞧阿娘和阿姊不太高兴,是有什么事吗?”
顾思窈微微抬头看了看姑母和表姐,附在赵陶陶耳边说:“方才姑母领着咱们去探访郑国公夫人,明明吴嬷嬷先去知会过了,可潘夫人却不知怎的,既不出来迎,也不热络,反而十分冷淡的模样,同姑母寒暄了两句便说她要去歇息了。幸而姑母宽容,懒得同她计较,也就回来了。你可别去问了。”
赵陶陶点点头,心里却是奇怪,这东京城里的公侯府邸,即便有拜高踩低这种通病,也踩不上宁王府啊,除非是眼瞎心盲!但细算算,周元煦的母亲也不过三十几岁,骤然成了寡妇,要扛起一个国公府的担子,想来着实艰难,对外人冷淡些也是自然,也无须和她计较。女子嘛,将心比心。
用过了斋,女眷们在厢房里略略歇了歇,便收拾东西慢慢逛出去准备回府了。
大雄宝殿左右的回廊上,各寺院的姑子们和外头的百姓们将摊位摆的是针插不进,水泼不散,几乎都是售卖女人用的物件儿:刺绣领巾、抹额、绒花等……进完香的大小娘子们拥簇成一条五色缤纷的人流,叫卖声、询价声、还价声吵嚷纷纷,赶得上三月初一金明池开园的热闹。
赵陶陶牵着小猪,让星辰和月升去逛,又给几个女孩儿买了些新鲜样式的绒花。她虽机灵敏健,也抵不住大小娘子们放风逛街的汹涌热情,很快就被挤得东倒西歪,和星辰月升分散了。她也不慌,拉紧了小猪,顺着人流之间的空隙走。和她前世经历过的、密不透风的人山人海比,眼前这点又算得上什么气候?却忽然从后方钻出来一个人,大跨步挤到她的前面,如摩西分隔红海一般,替她挡开所有堆在前方的人流,留给她顺畅行走的道路。她抬眼去看,穿着月白锦缎袍子的背影,瘦弱却也坚定,比她高了一个头不只,缓慢又沉稳地走在前头,不是周元煦又是谁呢?赵陶陶心想,“无情世事催人老”,数月前的莽撞少年,如今也懂事了,真心替他母亲欣慰。
周元煦将她送到二门上,略站了会儿,才见燕云那个傻小子乐呵呵地护着星辰和月升过来。
周元煦轻声道了句:“妹妹,我回去陪母亲了,记得给我送帖子。”便拱手行了一礼,往东塔院那厢去了。赵陶陶几个加快了步子往山门外头走,见智明和尚已送了母亲出来,众人都在等她,彼此见礼道别,一行人上了车马就回府了。
车厢上挂了厚厚的夹棉帘子,里头又放了个烧得热烘烘的鎏金折枝梅纹的黄铜火铳,暖和的像春天似的,赵陶陶便把袍子脱了,月升把那件月白织锦绣海水云纹的银鼠皮袍子揽过去,用力抚了抚外头的几道褶皱,伸手想去把内袋里的荷包摸出来,预备将袍子叠好下车再穿。左右两个内袋摸了通都是空的,月升低低喊了声,“姑娘,荷包是掉了吗?我昨儿才给你做好的呀。”
赵陶陶半信半疑地将袍子抓了过去,伸手一摸,忽然想起缘由,不免咬牙切齿地说:“什么人啊,我的帕子荷包都没还我!”
回到王府后,赵陶陶回房梳洗更衣后,呆在书房里头整理学堂开学典仪的流程表,小猪也擦洗干净了,趴在暖炉旁边呼呼大睡,一觉睡到了晚膳前,赵陶陶领着牠去顾如云院子里晚膳。
顾如云平常喜爱在花厅里开大桌子吃饭,左右两个儿子还没成家,一家人凑在一起,热闹又安心。但今日家里头三个爷们儿都遣人回来说晚膳在外头用,便照例让女儿侄女去她房里用膳。
进到主屋里,便听顾如云在内室唤她:“陶陶进来,阿娘有话同你说。”
赵陶陶依言进去,见顾如云坐在南窗旁的妆台下,贴身的女使玉笛将将给她挽好一个同心髻,又插上只轻便的赤金累丝莲花嵌珍珠的顶心,见赵陶陶进去,玉笛挪了只墩子摆在顾如云身边,便退下了。
“阿娘,怎么了?”顾如云甚少这样摒开旁人同她说话,赵陶陶觉得很是奇怪。
“阿娘有话想问问你呢,你坐过来些。”
赵陶陶便把墩子又挪进两步,听她母亲小声地说:“若窈儿嫁给你大哥哥,你可喜欢?”
“啊?他们俩?”赵陶陶倒是完全没想到她母亲会问她这事儿,略有些震动,一时没收住,轻声喊了出来,在她所受过的教育里,这姑表兄妹是近得不能再近的亲戚,是法律明令禁止结婚的,可现在是古代啊,这时候的观念认堂不认表,表亲便是外姓外人,不算乱血脉的。
果然,顾如云说:“你窈姐姐和大哥哥是中表之亲,若是成亲,那便是亲上加亲,岂不是更好?”
“不成不成,血缘太近了,”赵陶陶强烈反对,此时她已在心头仔细梳理了一下,便娓娓同顾如云说出理由:“阿娘你看,礼法允许表亲结合,仅仅是因为女儿嫁了人,冠了夫姓,不再算自家人了,可到底是不是一家人,不是看姓氏,当是论血脉亲缘的呀。莫非阿姊嫁给文家,她便不是咱们赵家的人了吗?她从血脉归属上而言,依然是咱们赵家的呀。”
顾如云有些怔忪,还在消化这个新鲜理念,赵陶陶又说:“阿娘同舅舅是一母同胞,身上留着一样的血,那大姐姐便有一半的血脉与阿娘相同;而我大哥哥呢,身上也有阿娘一半的血脉,那不是和大姐姐一样吗?既是有同样的血脉,便不能结合为夫妇呀!”
顾如云略一思索,觉得小女儿说的确是有理,她也不着急说话,只默默地按着小女儿说的脉络去梳理,只听她小女儿又说:“官家伯父与爹爹非一母同胞,便和阿娘与舅舅不同,他们的血脉里仅有一半皇爷爷的血脉,再到咱们这一辈,身上相同的血缘就更少了,可按礼法论,六哥同我便如亲生兄妹一样亲近,是绝不能成亲的。但阿娘你比比,从血脉上论,是不是大哥哥窈姐姐,应当比六哥和我更算亲人?”
顾如云到了此时,终是算清楚这个加加减减的血缘关系,不由得频频点头称是,夸赞道:“陶陶说的有理,阿娘还从未如此想过,待晚间你爹爹回来,我再同你爹爹说说这个道理,他也必定赞同。”
赵陶陶得意地晃着脑袋,很是开心,又想起顾思受过的委屈,是应该由她母亲费心择个婆家的,嫁到她家不行,但东京城里还是有很多好男儿的,便拉起母亲袖子,殷切地说:“再有一点,大姐姐性子安静柔弱,想是被三舅母两母女欺辱久了,欠缺些傲气,而我大哥哥很得官家伯伯器重,六哥也说多半日后爹爹的宗长一职会交到大哥哥手里,不论血缘这一层,若是嫁给大哥哥这样日后要承袭爵位的宗家子,怕是会被宗族里的人欺负,反倒是活得艰难,不若阿娘给大姐姐仔细觅一个家世简单些、家风清白、又有担当的好男儿,舅舅和咱们家也能护着大姐姐婚后伸展开了过日子。”
顾如云见小女儿说的这番话,竟和早前吴嬷嬷说的道理不谋而合,更加欣慰地点头称是,道:“我儿看得倒是明白,改日同你舅舅好生商议一番,让你爹爹和舅舅都放开眼去挑挑。”
赵陶陶见事已了,心里为哥哥表姐舒了口气,转头见妆台旁的香几上供着一碟金黄灿灿的大佛手,伸手便抓了一只,自个儿闻了闻,又跳下墩子,坐在地毯上,拿佛手逗小猪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