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顾如云了却一件心事,也是欢欣,拿起枚缠枝牡丹纹玉梳对镜理了理鬓发,忽而想起白日间和郑国公夫人潘氏的那场冷淡会面,心头一动,转身便想问问小女儿是怎么识得周家那独子的,又为何给她送只狗儿来,却见赵陶陶坐在地毯上搂着狗儿打滚儿,一派孩童的天真稚气,哪有方才同她剖析道理时的沉稳,便也自嘲地笑笑,把那念头抛开不问了,唤人进来给赵陶陶净手,预备摆饭用膳。
此时顾思窈也过来了,在堂上挨着赵陶陶坐下,从袖子里掏了只簇新的荷包出来,温柔地说:“给你,昨日才做好的,瞧瞧可喜欢。”
赵陶陶接了过来一看,这是一只宝蓝色锦缎做的荷包,正面绣着小猪趴在软垫上睡觉,背面是小猪在树下玩皮球,顾思窈做得仔细,只把个小猪绣得活灵活现,和真的差不离了。赵陶陶当然欢喜,照旧是扑过去抱着顾思窈亲了一口,高兴地说:“大姐姐绣工一流,怕是锦绣坊最好的绣娘都比不上的。”说罢只把荷包递给她母亲和乳母看,众人一番赏玩夸赞,却没留意顾思窈双眉微蹙,暗暗咬了咬唇,眼睛闪过一丝幽暗,但很快恢复常色。
腊八节的前两日,杨以筠带着赵陶陶去家访。
赵陶陶头一日翻看了档案,记载之人正是前两月学堂外头那个叫范老二荐过来的远房亲戚,范老二介绍的详尽,同李娘子报名时的自叙一一对得上:李娘子,时年二十有五,祥符县人士,十六岁嫁到东京城,丈夫是禁军捧日军的一个小都头,六年前随军屯驻延洲时,在与西夏散兵的一场小冲突中不幸殒命,留下一个两岁的儿子与一个遗腹女。朝廷发下来的抚恤金远不够母子三人的生计,李娘子领着儿女给些人家浆洗缝补过活,困苦难当,两年前便再嫁了。再嫁的这个丈夫叫曲三儿,年近三十,在开封府做了十几年的捕快颇有几分脸面,可去年因在府衙内聚众吃酒关扑,被推官撞了个正着,推出去打了三十板子后遣回了家,从此也失了进项,只在坊间谋些帮闲跑腿的活计,得了银钱只知拿去吃酒快活,还常逼着李娘子拿银钱供他吃喝玩乐,稍有不从,便是一顿拳脚……
赵陶陶气得“啪”地一声将几页档案拍在桌案上,嘴里骂出一句:“混蛋。”
是日暖阳高照,碧空如洗,空气中虽呼吸皆是寒意,身上却是暖烘烘的,端的是个好日子。马车从朱雀门进了内城,从南门大街走到州桥旁,沿着汴河一路朝西走。
走了两柱香的时间,到了李娘子家所在的保康巷。保康巷周围沿着汴河,大多宅院深深的官宦显贵之家所在,占地宽阔,显得挤在角落里头的、李娘子家的两进宅院十分局促窄小。
因是家访,她们轻装简从,只带了心砚和碧海两丫头出来,赵陶陶也特意穿了件靛青的细麻夹棉袍子,扮作个小郎君方便行事。
下了车来,她随意看了看这巷子里,发现斜对过便是一家深宅大院的府邸后门,旁边也停了架车,车夫同角门上的两个小子靠在门边的火盆处取暖闲谈,她便也不多看,随着杨以筠去李娘子家。
碧海叩了门,出来个半大的小子,只略略打量了客人一眼,便躬身客气地将她们迎进去,不待她们自报来意,就扭头喊道:“娘亲,学堂的先生来了。”一个年轻妇人应了一声,急急的从屋里跑出来,后头还跟着个小女儿。
赵陶陶仔细地看这妇人,不过二十出头就容色憔悴,身量又纤细,脊背略有些佝偻,想是弯腰做活久了,落下些病来,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薄棉袍子,衣领上层层叠叠好几个补丁,破旧得很,但通身仍是干净爽利的;再看看两个孩子,大儿子同她差不多年岁,身上的夹棉袍子略有些肥大,成色还挺新,想来是为了节俭,故意做大了许多,来年窜了个子也能穿,这孩子眼神清亮,落落大方,十分机敏;小女儿穿了件同样的靛蓝棉袄子,头上两个发髻一丝不苟,略有些害羞,半个身子藏在她母亲身后,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院子里的陌生人。
杨以筠和李娘子见了礼,只说赵陶陶是她学生,李娘子恭谨地引客人去屋里坐下,那大儿子随后捧着茶壶过来给几人添了茶水,便安静地侍立在她母亲身边。
这屋里没有烧碳炉子,阴冷得很,幸而今日天色好,几个人都穿得严实,倒也不介意,赵陶陶随着杨以筠在桌边坐下,握着没什么温度的盏子权当手炉,一旁的杨以筠娓娓道明来意,只听李娘子温声言道:“前日学堂里便来知会过,说先生们今日会上门,这么冷的日子劳烦先生跑一趟,奴家心里好生过意不去。不知先生需要查问些什么,奴家定是知无不言的。”
赵陶陶听她说话有些章法,不由得探究地看了李娘子几眼,微微点头算是赞扬,李娘子却心细眼明的,略带着羞涩地说:“奴家先父是至道年间的举人,因屡试不中,便在乡里的宗学里头做了先生,奴家自小跟着父亲在学堂里头玩耍,略看过几本书,识得些字。”
杨以筠听闻后也欢喜,问了李娘子好些问题,李娘子都答得十分明白,在问到她现在的夫家可愿意让她去学堂时,李娘子脸色却变了,身后的儿子也是一脸怒容,双手不自觉地捏成了拳头。她踌躇半响,嚅嚅道:“我并未与丈夫商议过,实是……不过先生请放心,这宅子是先夫留下来的,我会与他立下契约,待咱们娘仨儿入了学堂,我把房契留与他,他或住或卖,都与咱们无关了。奴家命不好,只求自己能谋个生计,带着一双儿女过活便罢了。”
赵陶陶心想这算什么事儿,国朝风气还算好,女子合离也不算什么大事,就算男人是个无赖,多想想办法未必不能脱身啊?怎么能把前头老公的房子留给他呢?这李娘子还有一双儿女呢!便也说点什么,却看杨以筠对她微微摇了摇头,便把话咽了下去闭口不言。这边心砚又记录下两个孩子的情况,略寒暄了几句便想告辞,只听那大儿子轻声说:“先生,当真可以让我和妹妹随娘亲去学堂吗?我什么活儿都肯做,只求先生教我读书。”
杨以筠听罢看向赵陶陶,两人相视一笑,杨以筠笑着说:“若是收了你娘亲,你同你妹妹自是要住到学校里去上学的,届时你们一家便比比,看谁学得最好。”
李娘子听罢真是千恩万谢,拉着儿子连连作礼,又把在院子里同小猪玩的小女儿也唤了过来行礼,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杨以筠等也就告辞了,母子三人欢欢喜喜地将众人送上马车。
马车驶出去沿着汴河走了一段,碧海在车里翻来倒去找东西,过了半响,“姑娘,小猪的皮球找不见了,许是留在李娘子家了,咱们回去拿吧。”
“今儿天气不错,咱们沿着汴河走过去,逛逛,让宋六把马车赶到大相国寺等咱们。”
碧海一听要逛汴河,哪有不应承的?她欢喜是欢喜,也不忘规矩,赶紧下了马车,几步追上前头杨以筠的车驾上禀明去向,杨以筠隔着车帘又嘱咐了几句,便径直回景福坊那头的学堂去了。
主仆两人扮的男装,牵着只狗儿,闲闲地边走边逛。冬日和煦的阳光下,汴河上船来船往,熙攘如波光粼粼,涛声阵阵,热闹非凡,不愧京城胜景—“汴河秋声”的盛名。路买些黄糕麋、蒸泥枣之类的吃食,悠闲惬意的很,足足走了一刻钟,才拐进保康巷里头。
叩门进去,那半大的小子很快就找到了小猪的皮球,又自去厨房找了块帕子,将皮球上沾的灰尘擦了个干净,才双手捧着递给碧海,随后垂手立在一旁,略带着好奇地看着赵陶陶主仆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碧海生性活泼,见他这副模样,便觉好笑,大大咧咧地问:“小子,你瞧着咱们小公子作甚?”
这小子一惊,赶紧拱手道:“小子不敢,只是方才杨先生说小公子是她学生,却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公子,竟是愿意跟着女先生上课的?”
赵陶陶噗嗤一笑,装模作样地问:“你又叫什么?咱们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呀。”
“不敢不敢,小子姓杜名峥,请公子指教。”
赵陶陶假意咳了一声,正要装出一副饱学之士的姿态哄骗这小子几句,却不料身后一声巨响,有人一脚踹开门闯了进来,却是个满身酒气的粗鄙汉子,这汉子胖大如牛,蓬头黑面,一看便知是个泼赖人物。而赵陶陶见杜峥瞬间黑了脸,眉头紧锁,却没有阻拦,便知这汉子当是他的继父曲三儿。
曲三儿脚步略有些踉跄,几步进了院子,随意打量了几眼赵陶陶主仆的穿着,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径直进了主屋里去找李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