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六哥,现在咱们说的是另一件事儿。我想求我的先生出府,开设一个公开的女子义学学堂,以讲授府务、庶务的管理方法,例如账务管理、店铺管理、府务管理等等系列课程为主,意在培养专门的事务管理人才,课程完毕后会对学员进行考核,考核成绩优异的,可去京城里的铺子、工坊里谋份差事。六哥,我要同你打的赌就是这个:这些女子学了本事,和男子做同样的差事,不会比男子差半分。”
赵祯心头松了口气,却不是什么鬼主意,倒是个积善的好事,转念想了想,女子都养在深闺,即便进学也是进自家宗族的学堂,怎会去外面抛头露面?不免疑问道:“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须学什么管理?谋什么差事啊?”
“六哥以为天下全是公侯王府之家吗?那些失了丈夫,孤儿寡母还要养家糊口、供养公婆的人家比比皆是,女子不易,你们男子如何看得到她们的艰辛?”
赵祯闻言不禁愕然,心头的怜悯之意油然而生,他方才虽疑惑怎会有女子需要出来靠自己谋生,脑子里忽然记起每每出宫,去酒楼脚店、路边的茶铺子坐下来吃饭吃茶,常有充作女博士的“焌糟”在堂间替客人斟酒换汤;又或是马车行进时,车窗旁一闪而过的走街串巷叫卖香药果子的小贩们,不乏女子的身影;又记起某次出宫,他的马还不小心撞到一个拉“浪子车”的伙计,那伙计便是个三十几的粗壮妇人,拉了满满一车的粮去东家铺子里,虽被撞倒在地,却也爽利地起身拍了拍尘土就推着车继续走了,他还让齐贤给了那女子一贯钱……
此时此刻,这些赵祯曾见过、记不真切、统统面目模糊的女子影像如翻阅书页似的在他脑海里呈现出来:一个个都十分的爽洁干练,穿着浆洗得清爽的粗布衫裙、头上裹着巾子、身上绑着粗布条的襻膊,步履轻快敏捷,想是外出谋生许久了,早就把做姑娘时的娇怯给抛了,说话干脆,处处显露着大方周全。
赵陶陶见赵祯沉思不语,知道已经说得他七八分心动,又劝说到:“也不单是想和六哥打这个赌。不唯天下,仅咱们东京城里就有这许许多多的孤寡,她们身无长技,只能靠浆洗过活或者靠亲友周济度日,实在是艰难困苦。若愿求学向上,学个一技之长,女子心细如发,这些事务管理定是不在话下,自己能谋生养家,说不着还能为官家和六哥多供养几个馆阁之才出来呢。”
国朝最是重文轻武,男子皆以读书为上品,以榜上有名为人生的终极目标,男子若考不上进士,终身读书应考的事例并不少见。这样的事例若家资单薄,往往都靠母亲妻子经营赚钱来供养家里的秀才举人甚至是白丁读书求学,以现代的价值观来判断的话,是异常荒谬的事,但在当时,却如吃饭睡觉一般寻常,一千户由女子操持生计供养秀才的,若能有一户金榜题名都算是神灵保佑了,又若祖上积德冒青烟,能为这个辛劳付出的母亲或妻子求一个封诰,那便是人人传唱的佳话了。
实在是不公平。
赵祯一听这话又笑了,只把这句话视作玩笑,以指覆地敲了敲桌案,爽快地说:“六哥应承你了,就与你赌上一赌。”
赵陶陶立刻站起身,退了两步,怀着满心满意的感激,跪倒一拜,诚恳地说:“陶陶虽不知这学堂办起来能帮得了多少女子,却感怀六哥的仁厚,谢六哥肯顾念天下女子的艰难,让女子也有机会为国朝的昌盛出一份力。”
赵祯没太明白她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女子为国家出力?莫非女子还能上阵杀敌收复燕云不成?这十九娘也过于异想天开了吧?一边想着,一边快步过去把堂妹给拉了起来,怨道:“好好的说话,你做什么跪下了?”
彼此坐下,赵祯再想想这事儿,如能顺利进行也可改变不少人家的命运,多一家人吃饱穿暖也是百姓的幸事,心头不免又些雀跃,带着畅意地打开了茶盒拈出一小块茶饼,细细碾了再点了一杯茶预备奖赏赵陶陶,却听赵陶陶在一旁掰着手指头,唉声叹气地算起来:“开办一个学堂,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要买宅子做学校,编写教程、请先生,那些支撑门户的女子若来上课,家里没了进项就活不下去的,还得照管她的子女公婆……这一项项的,都是银钱呀!”一抬头,这孩子居然双肘立在桌上,撑着小脑袋,眨巴着眼睛做可怜相正看着自己呢!
赵祯装作没听到,把本是为赵陶陶点的一碗茶送到唇边,喝下一口,道:“叔叔家的茶好,这是益州路的蒙顶石花吗?倒是少有喝到。”再品了一口,叹道:“铫间黄蕊色,婉转曲尘花,着实清雅。”
赵陶陶心知赵祯是听懂了她的念叨,却假装不知故意逗她,便索性双臂抱团趴在桌上,脑袋枕着臂团,撅起嘴巴,蹙着眉,睁圆了乌溜溜的两丸晶瞳,把一双眼睛都挂在了赵祯脸上,一来二去,赵祯终是憋不住笑,佯装愠色地把盏子往桌上一搁,说:“你这只小狐狸,原来是弄了这么个圈套给我钻!”
赵陶陶立即扑倒他身边,拉着赵祯的袖袍一脸的谄媚:“母亲给我的银钱,我才攒了两千貫,仅够买一个小宅子做学堂,可这开学堂可不是一两年的事情,是长长久久的花费呀!仅靠陶陶自己的积攒和供奉是不够的,且这样积福积德的事情,哪能由我独占鳌头,况且我把银钱都花在这上头,自个儿就没得用了……不如六哥也出一份?我就当是给六哥跑腿的。”
赵祯低头看着卧在怀里的这个小堂妹,仰着春花一般明媚娇美的脸儿,眼睛像明亮春日里微波轻漾的湖水一样闪着熠熠光辉,嘟着嫣红小嘴,撒娇拿痴地拉着他的袖子在晃荡,亲昵地同他说话。
这是他第三次见小堂妹,竟然就像千百次见过、日日都见着一样生出爱怜无限。在宫里他没有妹妹亲近,从未有妹妹用崇拜、期盼的目光来仰视过他,这种建立在血脉亲缘上的亲昵关系,与只会唯命是从的宫人是不同的,这个妹妹的一举一动让他无端端就觉得熟悉亲切,一颦一笑都被他暗暗刻在心里,让他心生亲近。此刻听她说预备把从小到大积攒下来的银钱和月俸都拿来办学,不由深感震动,半揽着赵陶陶,叹道:“陶陶真是个好孩子,若是……”
“若是什么?”
赵祯爽朗一笑,道:“若是快些长大、若是个男儿家就好了。”
“我也想快些长大,我太小了,好多事儿都做不了。”赵陶陶也闷闷不乐地说。
赵祯揽着她,爱怜地抚着她头顶的发丝,忽尔想起一件事,召了杜贤上前,取过一只小小的檀木盒子递给赵陶陶。
“前几日在库房看见,你瞧瞧可还喜欢?”
赵陶陶打开盒子一开,里面卧着一只、有自己半个手掌般大小、白玉雕成的小狗,呈睡卧的姿态,小狗尖细的嘴筒子搁在交叉而放的两前肢中间,头上刻了两点芝麻大小的眼珠子,仿佛调皮地、往上翻着眼皮在瞧自己的主人,尾巴卷曲,十分的憨态可掬。
她双眼发亮,嘴角不自觉地就翘了起来,开心地张开双臂抱住赵桢,把脸埋在赵祯的肩头磨蹭着撒娇,“六哥真好!我最喜欢小狗儿了!待会儿就让妈妈给我编一个络子,做成禁步日日佩着。”
“哪有拿狗儿猫儿做禁步的,出去别人岂不是要笑话你?”赵祯听了哑然失笑,忙劝阻道,“库房里有好多玉佩、宝石,我挑了让齐贤给你送来做禁步岂不更好?”
“别人说什么与我有何相关,我最爱小狗儿了,佩在身上看着可高兴了。”赵陶陶可不是客套,她当真是喜欢这个玉狗,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把玩着这件小玩意儿,赵桢看着也开怀,盘算着下一次再寻个什么精巧的物件儿送给她。
待赵陶陶把玉狗收回盒子里,赵祯对她说:“我回宫须先向大娘娘禀报一番,若大娘娘点头,便让齐贤给你送银钱过来。”
“六哥不急着,办义学堂的事,我还需时日和爹娘兄姊还有先生商议,列出预算,再禀给六哥条陈方案,六哥看过觉得可行,再请齐贤哥哥送钱过来。”
赵祯点头应允,又叫婆子请了赵蓁蓁出来相见,宽言安慰了一番,回宫去了。
第二日,赵陶陶去书房和杨以筠商定学堂初步开设的课程,列了条陈方案,接下来就需要编写教案和聘请师资人力,预备在两个月内完成前期的准备工作。
晚膳后,赵陶陶把条陈方案给家人看过,兄长们主动担下寻访人力的工作,顾如云则把王府东角门的两个小院子给了赵陶陶做为招聘人员和筹备编写教案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