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陶陶不禁心里暗笑，人们把宗教和神衹当作万能之神，且能聆听到他们的声音，满足他们的愿望，这个心态当真是千年不变。虽说神佛是存在的，可万事万物自行其道，如齿轮咬合一般环环相扣，神佛满天不能也不会因一个人的意愿和祈求来改变其命运啊，就像她自己，若不是遇见天降神兽又变幻成人形的、不知是仙是妖的男子喝了那碗汤，导致流程出现bug，她又如何能保持前世的记忆生活在这个时代，且多多少少对这个时代产生了影响？且她的志向若达成，这个时代更多的人命运也会改变，或许还能间接影响国家的运势……想到这里，她内心充满崇敬，不敢造次，更加恭谨地跪倒参拜祝祷，耳边回响着她母亲的喃喃祈祷之声：“求菩萨保佑我儿允程，早日觅得佳偶，成家立业，开枝散叶。”赵陶陶心头暗暗偷笑：儿大不中留，大哥哥看来是躲不掉了。
待到参拜完成，智明和尚又引着众人去往后面清净的厢房里，道：“请宁王妃在此处歇歇，吃几杯茶水，用了斋饭再回府。”又唤了身边一个和尚上前，道：“元旦法会事宜由师弟智空主持，宁王妃可与师弟商议，贫僧尚有课业在身，容贫僧先行告退。”顾如云等起身送了，吴嬷嬷便自去和智空和尚商量法会的事。
顾如云一心记挂着大女儿，待女使们上了茶，略吃了两口，便切切地拉着大女儿的手问：“姑爷的身子可好了些？”
赵蓁蓁饶是心里有准备，面色也僵了一僵，缓缓摇了摇头，低眉敛色，说：“只先前身上长的那许多大疮好了，未再见新的，余的，仍和之前一样。”
室内众人闻后皆是沉默，半响，只听顾如云微微叹了口气，心痛难言，倒是赵蓁蓁淡淡笑了笑，推了推她母亲，道：“阿娘，病去如抽丝，我都不急，您也就别替我忧心了。好在二郎现下每日针灸吃药，样样不落，段院判也说二郎体内的寒毒清除的差不多了，再慢慢调养一阵儿，迟早会康复的。”顾如云哪里不知道是大女儿在宽她的心，更是心如刀割一般的焦愁，又怕自己没忍住，一屋子的人也跟着流泪，反而坏了难得的相聚，只好轻轻拍着大女儿的手，聊作抚慰。
赵陶陶不忍母亲姐姐沉浸在悲伤里头，便调笑道：“咱们此时在这唉声叹气，待到晚些时候回府，就轮到大哥哥唉声叹气了。”
“为何？”那母女娘十分好奇。
“儿大不中留呀，阿娘今儿每次参拜都在求菩萨保佑大哥哥早日成婚呢！”赵陶陶歪着脑袋，对着她母亲挤眉弄眼逗趣，她却没留意到一旁的顾思窈立时红了脸，不自觉地正了正身子，一双柔若无骨的手不知道往哪儿摆放，只得假意端起面前的茶送到嘴边，不知其味地喝了两口。
偏赵蓁蓁留意到表妹的不自在，她偷眼瞧了瞧表妹羞红的双颊，心头涌上一个念头，便轻轻拉了拉母亲的衣袖，朝着顾思窈的方向努努嘴，捻着帕子掩唇窃窃笑道：“阿娘成日为大哥哥忧心婚事，怕是忘了府里现成住着个待嫁的小娘子呢。”
“喔？”顾如云偏头看了看，方才明白大女儿说的是顾思窈，心头不免“咯噔”跳了一下。
顾如云怎会没想过将这两人凑一对儿，她一直看重顾思窈的性子安静懂礼，又柔顺细心，早在九月时，便私下同吴嬷嬷商议了一回，可吴嬷嬷那日却说：“自窈姑娘住过来，老奴暗暗瞧了月余，窈姑娘的性子安静少语，略有些柔弱，遇事也不见有甚主意，但大哥娶媳妇儿，日后是要承袭爵位的，老奴瞧这窈姑娘这脾气性子，怕是担不起国公府的主母，不能为大哥儿分担助力……”顾如云听后，沉吟良久，细细回想顾思窈住过来后，每日足不出户，只爱呆在院儿里做做女工，给家里人张罗些汤水果子什么的，甚少愿意随她或小女儿出门，确是十分安静的性子，再想想吴嬷嬷的话，想想自己嫁入宁王府多年的操持辛劳，暗觉有理，也就把那念头抛开了，决意日后好好地给顾思窈觅一个温和良善的郎君，不料这时大女儿又提起，她只好假意嗔怪道：“都嫁做人妇了，还同在家一样没个正形儿？你大妹妹还是个姑娘家，怎好这样羞臊她？”
赵蓁蓁却是来了性子，笑道：“阿娘，咱们几个关上门说话怕什么？”又起身站到顾思窈身后，搂着她的肩膀，调笑道：“大妹妹可愿意嫁到我家？”顾思窈此时真是坐立难安，整个人羞得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藏起来，脸上涨得通红，一口银牙死死地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回答表姐的问题。
她当然愿意的。大表哥就是她心里最好的男儿，温柔敦厚，人品持重，自她搬入宁王府后，每日清晨睁眼的第一件事，便是盼着能见到大表哥，和他一起吃一餐饭，说几句话……可婚姻是父母之命，哪里能由她说了算，此刻表姐问她愿不愿，她如何回答？若说愿意，姑母一家会不会怨她轻浮？
正当顾思窈辗转思量，羞怯难安之时，厢房的门被推开了，吴嬷嬷走了进来，到顾如云身边回禀法会的事宜，赵蓁蓁窃窃笑了笑，在她耳边轻声说：“且先放过你，想好了同我说。”复回去坐下，顾思窈才长长松了口气，端起面前茶水喝了一口。
又听吴嬷嬷禀道：“今儿也是巧了，方才在外头，瞧见隔壁院儿里竟是郑国公府里的人，老奴一问，说是郑国公夫人带着小公爷过来为先郑国公的生忌供奉，娘娘看要不要遣人去拜祭？”
顾如云略一思索，说：“你去禀一声，咱们亲自过去探访，周家是国宾，且他们还在孝期，合该咱们过去问候一声。”吴嬷嬷福了福，转身出去了，顾如云也便起身穿衣，要领着女儿们过去，却发现赵陶陶已不在这厢房里了。
藏经楼前。
周元煦背着双手，站在阶下，微微仰头望着写着“藏经楼”三字的牌匾，脑子里闪现出去岁父亲带他来大相国寺礼佛，拜谒完后留在寺里用斋，两父子悠闲地逛到此处，父亲对他说：“世人只知拜佛求神，祝祷祈求，可真正读懂经典教义的有几人？佛法义类奥博，浩瀚如海，乃大学问也，为父探究经典十余载，至今也未能获其真义……”
“浩瀚如海，浩瀚如海……”他喃喃自语，着了魔似的重复念着这几个字。自父亲离世后，他便生出一个念头，想去看看海，但怎能如愿？此时尚在孝期，待明年孝期一满，他还要继续做太子的伴读，拘在宫里不得远行，再往后待他成年袭爵了，他应承过六哥儿，会领一阁待制的职衔，襄助太子早日收复燕云，夺回祖宗的河山。
想到此处，周元煦怅然一笑，心中暗嘲道：待我有闲暇去看海时，不知已是几十年后的事了。默默叹了口气，正欲转身离去，忽而一个东西撞了过来扒拉着他的腿，且低声咽呜不已，他猛地被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是只半大的小黄狗将他抱着不放，“是你啊，你怎么也在此处？”他认出来了，心头一暖，蹲**去抚摸小狗的柔顺毛发，却不料这狗儿更来了兴子，后肢一发力，将前肢搭在他肩上，“呼哧呼哧”地就上嘴来舔他，他一时间推拒不过，脸上嘴上被舔了好几口，逗得他放声笑了出来。
就在一瞬间，他耳边传来一声惊呼：“漏漏漏！”随后一个粉色的人影如离弦之箭冲到他身旁，一把拉过他怀里的狗，“对不住对不住，牠不咬人，是我一时失察没管束好，让你受惊了。”与此同时，一只小手举着一块绢子就挨了上来给他擦脸，周元煦心觉这个惊吓更大，赶紧起身来，后退两步站定，方去看这人是谁。
面前的女孩儿，除了赵陶陶还能是谁？
几个月不见，她彷佛又长高了些，穿一身杭州锦浅粉色杂宝暗纹的夹棉对襟上襦，配了条图案清雅的绣折枝花鸟纹的天水碧褶裙，发髻跑得略有些散乱，乌黑的发丝里缀了几枚花形的珍珠钿子，项上挂着錾金鸳鸯戏莲嵌红宝的璎珞项圈，露出光洁颀长的颈项，脸蛋儿微红，眼睛仍是记忆中的鲜活灵动，闪耀着一股无法被禁锢的机灵劲儿。
而小黄狗被她一拉一喝，似乎知道犯错了，不再兴奋跳跃，低眉顺眼地挨着她，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斜靠在她腿上，时而偷偷抬眼看看赵陶陶，时而又渴望地看看自己，一副柔顺可怜的模样。
周元煦心头一片清朗，忧愁尽散，甚至有些忍不住的雀跃。他深吸一口气，上前拱手微微屈身一礼，道：“县主，不妨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