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清了清喉咙,心里有个小小的他在雀跃不已,却硬是强按下这份欣喜,背着手、不急不缓地走到书案前,待看见铺陈开的物件儿:地图、画了五色小人儿和缗钱的棋子、一叠纸、几个投子……这许多物件儿杂乱纷陈,看不出章法,赵祯不由愣住了,脑子里迅速转过许多念头,仍是不解,只得问:“这些又是何物?”
“这是一套沙盘游戏,我与它取名为‘大世界’,游戏玩家以君主宰执的身份来参与,譬如这是咱们国朝,要与北朝、西夏一起比赛,瞧瞧在一定年限之内,谁能把自己代表的国家经营管理更好……”
“何谓沙盘游戏?”赵祯拿手指扒拉着这些物件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唯有一张地图是他能看懂的。赵陶陶将地图在书案上摊开,又取出数张用炭笔绘成的各式表格、将筹码、骰子按方位排放规整,最后拿出一张游戏规则图,给赵祯做解析。
头几个月,赵陶陶和学堂的先生们在王府里头闭门造车,为每一个学科都理出整套的教学系统。针对管理类的课程,她提出了后世沙盘游戏的概念和雏形以抛砖引玉,引得教授财务和管理的几个先生拍案叫绝,随即他们凭着丰富的实践经验,整理一套相当完善合理且适应现实的沙盘游戏规则来。赵陶陶便是借着这套游戏,略加改动,为赵祯做出眼前的这些物件儿。
玩这套以国家为单位的博弈游戏,玩家需要预先设定一个详细五年或十年目标,以国家的实际情况为底数,对人口总数、财政收入、税赋、支出、军队等作战略规划。每个玩家按季度择选施政的重心(一至三个选择叠加),譬如选择增加贸易口岸,则当季财政收入增加相应总量,若选择发展军屯或修建运河,则国库筹码作相应减少,一至两年后才能在税赋上见到此举措的增加效应,若减少募兵数量,则国库和农业税赋则有相应增加,诸如此类,所有人口、财政税赋、军队总量等用对应的筹码摆放在地图上,每季度根绝表格上的结余数量进行筹码的增减放置。另玩家又须每半年投一次投子,按投掷的数字应对洪水、战争、饥荒、旱灾等天灾人祸和筹码的增减,或享受一次国运昌隆的举国丰年。
限定年限到期后,以最接近规划目标者胜出。
且赵陶陶做的这份地图,不单只有主玩家赵宋、大辽和西夏,她甚至把西夏以西,古丝绸之路的大小国家,杭州以东的日本、高丽,大理以南的真腊、安南、蒲甘等国,标记出这些国家的特产等可供贸易之物和相应的筹码,暗示对外贸易的巨大潜力。
还是年龄,她太小了,很多事很多话都不能做不能说。在当下士大夫与君主共治天下的阶段,朝堂事盘根错节,不是一个九岁女孩儿可以干涉的,行事过于冒进的话,恐怕最后不单事倍功半,甚至极有可能将自身陷于全盘倾覆的危险。
只能徐徐图之,以待来日。
赵祯先是把游戏细则通读了几遍,再拿起代表人口、国库藏银、军队人数等筹码,试探着放到地图上写着“宋”字的那一块疆域上,再翻动那一叠按不同时期和用途需要填写记录的表格,和游戏细则里头的条款一一对照、扣合,再三琢磨后,他此刻的心情,激动得手足无措。
赵陶陶察觉出他的兴奋激动,招呼内侍们抬来长桌和墩子,将沙盘挪到长桌上,按玩家座次摆好各自的筹码、表格和炭笔等。赵祯心痒难耐,也难得舍近求远,唤了张茂则过来坐下,三人开始第一局的游戏。
第一局开始时进行得很缓慢,每一步都需要赵陶陶进行讲解、示范后,其余两人再试探着填写规划、计算等,尤其是赵祯,花了大量的时间选择每一步的施政重心,即便是个游戏,这位太子也是极其谨慎和认真的。
赵陶陶随心所欲地玩这个游戏,张茂则面对他的主子,又是怀了另一份心思。玩了两局,都是赵祯取胜。
赵陶陶提示赵祯:“六哥换换身份玩,也做做大辽和西夏的执政玩家吧。能处在他们君主的位置、揣着他们的国力和形势来运筹全局,或者也能窥探到他们的心思呢?虽是纸上谈兵的浅显游戏,也未尝不能打开个新的思路呢。”
赵祯点头称是,待赵陶陶走后,他自己试着一人三角玩了良久,第二日又将游戏带去资善堂,与是日讲经的先生张士逊和太子舍人等试练了半日,从来端重的张士逊在完成两局游戏之后,竟像个孩童般兴奋地手舞足蹈,盛赞“大世界”为经世济才之作,当场誊抄了游戏规则、表格等回府去自制,又两三日,政事堂诸公便纷纷造访,将这游戏复制了过去,以做闲暇时的消遣。
也有自恃甚高的执政见了“大世界”嗤之以鼻,以为是孩童过家家的游戏,幼稚无用,例如首相丁谓一派;但以次相李迪为首的群臣,却尤其推崇这套游戏,赞其格局宏大,“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
诸人问赵祯这游戏是何人发明,赵祯却牢记赵陶陶的嘱咐,三缄其口,只说不须问出处。赵陶陶再次进宫听到这些朝臣们的反馈时,心头也是暗暗得意,却不知道,这个小小的游戏,日后会给她带来不小的麻烦。
腊月初一时,顾如云带着赵陶陶和顾思窈,邀了赵蓁蓁,去大相国寺进香供奉。
这东京城里的百姓最为看中节气,此时临近新年,即便是穷苦之家,也要想方设法给阖家换上新衣,置办些丰美的供品来祭奠祖先,整个京城甚为热闹,就连因天气严寒而暂停的、大相国寺的开放日集市,那日也恢复了。
马车行到山门前时,韩国公府的车架已在门前候着了,赵陶陶下了马车,提起裙角就跑了过去。她忙着学堂的事,已有半个月没有见着姐姐,十分的想念,此刻见到姐姐下了马车,笑吟吟地向她招手,一个猛子就撞进姐姐怀里,耳边只听赵蓁蓁低低地倒呼了一口凉气,才讪讪地抬头问:“阿姊,我把你撞疼了吗?我太想你了,下次我轻轻抱你。”赵蓁蓁点着她的额头,嗔怪道:“再有数月就十岁了,怎的还是如此毛毛躁躁。”赵陶陶吐了吐舌头,指着脚边随她奔过来的小猪,欢喜地说:“阿姊,你瞧瞧,我有一只小狗了。”
小猪训导得极有规矩,不用招呼,此刻端正坐在赵陶陶脚边,歪头看着赵蓁蓁,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惹的赵蓁蓁也不禁弯腰俯身去摸它的脑袋,“取了什么名字?”
“叫牠小猪呢,你瞧牠圆滚滚的身子,像不像小猪?”
赵蓁蓁捻着帕子放到唇边,低眉浅笑,道:“果真很像,你闲了也常带着牠来看阿姊。”她这话虽是笑着说,眉间却微微收敛,显露出一丝孤寂,此时顾如云携着顾思窈也走了过来,赵蓁蓁立刻收拾起神思,笑着去迎自己的母亲和表妹。
顾如云一如往常牵着大女儿的手细细端详了一番,见她神色自若,才放下心来,一手拉了一个往山门里去,一面说:“咱们走进去吧,既是来进香供奉,也显得诚心。”
山门外摆了数个摊点,俱是卖小猫小狗和飞禽小兽的,跟随的女使们本以为赵陶陶会凑上去瞧个热闹,哪知道赵陶陶连连摆手,一面抱起小猪就往山门里走,一面说:“猎来的小兽在山野里吃食不明,恐有病菌,若过了给小猪,怕是就活不成了,你们要瞧也隔远些,万勿伸手去摸。”
众人这半年里也算是耳濡目染学了好些后世的卫生知识,此刻恍然大悟,哪里还敢去围观,俱转身跟着往里去了。
进了山门还未走几步,便见大相国寺的住持智明师父领着一班僧人迎了出来,双手合十,不卑不亢颔首道:“阿弥陀佛,贫僧未曾远迎,请娘娘恕罪。”
顾如云自赵陶陶降生后,开始笃信佛教,初一十五总要来大相国寺参拜两次,还曾茹素一年,因小女儿耐心劝诫,为了身体康健,才改为只在初一十五持斋,此次前来,除了冬至的进香供奉,也是要与住持商议元旦时法会的助资事宜。她见住持亲迎,并不轻慢,也合十还礼,道:“不敢劳动住持,咱们娘儿几个只是寻常参拜,主持无须客气。”智明和尚便不再客套,恭敬地引着她们往天王殿去。
赵陶陶对满天的神佛唯有敬畏之心,不敢存有半分不敬,因此恭敬地随着母亲和姐姐沿着南北轴线一个殿一个殿地参拜供奉而走。待参拜完大雄宝殿正面的三世佛后,来到背面供奉的南海观音座下,众人皆端重跪拜下去,赵陶陶跪在母亲的右后侧,只见她母亲双手合十,闭目凝神,嘴里喃喃念着:“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南海观世音菩萨,信女顾如云在此参拜,求菩萨庇佑阖家安康,保佑我大女儿夫妇俩和美康泰,小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