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陶陶见赵祯出神地聆听先生的授讲,不时若有所思地点头赞同,显然是个学习态度极其端正的好学生,而她听着冯先生一板一眼的讲授诵读,神思不免渐渐漫游去了天际:赵祯是她前世印象极好的一位君主,也是她花过时间去研究有关历史的一位君主,有关宋仁宗赵祯的大小事,她都还记得清楚:这是个少年继位、却因太后专权直到二十三岁才真正亲政的君王,为人为君都称得上宽厚仁德,勤政爱民,克己复礼,开创了自汉代之后文化和思潮最为开放的一个时代,在他执政的四十余年时间里,中国大地上涌现出无数千古流芳的文豪与思想家,中华继汉唐之后再次骄傲地被邻国们奉为文化正统,纷纷效仿学习。
可惜的是,赵祯在后世的存在感极低,民众大多只知道“狸猫换太子”之类的故事传说,或者能说得出来赵祯在位时的几个名臣:范仲淹、包拯等,后世流传的、涉及他的文学作品寥寥无几。这是个存在感极低的君王。
一般而言,存在感低的人多数平庸。
可眼前这位少年,勤勉向学、兼收并蓄、仁厚贤能,哪里是个平庸的人?但赵祯确实也并非完人,作为君主而言,他过于仁厚宽和,太顾忌朝臣和民意的反对声浪,缺少圣明天子杀伐决断的坚韧和决心,直接导致了“庆历新政”的失败,也使得他四十余年殚精竭虑的执政生涯鲜有建树,故而在史书上无法与汉唐的名君们相提并论。
想到这里,赵陶陶唇边溢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内心惋惜无比,听着耳边诵读声声,催得她眼皮愈发沉重,不由得靠在矮塌上睡了过去。
半日的讲学结束,赵祯恭谨的拜礼送先生离去,立即返身往碧纱橱后去。
方才赵陶陶一来,侍立在侧的张茂则就同他打了个眼色,见张茂则含笑的神色,他便知是谁藏在后面了。心头被暖意烘着,面上却仍端着一副平静如常的神色,背着手故意缓缓踱步转到碧纱橱后,却见矮塌上斜靠着一个小人儿,身上裹了一件大红湖州锦挑金线绣松鼠葡萄纹的外袍,蜜桃般水嫩红润的脸埋在白狐毛镶边的兜帽里头,只露出巴掌大小的部分,走到正前,才见这小人儿正睡得香甜,一呼一吸间把颌下领子上的风毛吹得微微颤动,无端端便让人想起春日里琼林苑中的西府海棠,繁盛娇俏地绽放在枝叶之间,娇憨动人。
赵祯伸手去捏捏赵陶陶的鼻子,这小人儿在睡梦中却只偏了偏头,把半边脸都埋进兜帽里,继续睡着。“还是个孩子,睡得这样沉。”赵祯笑着摇了摇头,背过身蹲下,示意赵茂则把赵陶陶拉起放在他背上。
这日并未下雪,可天色阴沉,冬日的风刮在脸上如刀子一样凌厉,赵祯背着赵陶陶却丝毫不觉凛冽,背上的小人儿双臂垂在他身前,脑袋耷拉在他肩头,细微悠长的呼吸声就在耳边轻轻响着,声声合着他的心弦跳动。
他调了调息,让自己的呼吸频率合上背上之人的节奏,心头涌上一股隐秘难言的亲近和喜悦。虽说满眼皆是万物的萧瑟阴郁,他却愉悦的像是走在三月的琼林苑中一般,举目四望皆是可亲可爱,步伐轻快又安稳,不急不缓地朝着东宫走去。
走到半路的时候,赵陶陶就醒了,睁眼发现自己趴在赵祯背上,下意识地合拢双臂搂着赵祯的脖子,身子还往上腾了腾。
前几年她的父亲和两个哥哥还时常背她,这两年却只有赵允和还肯再背着她顽耍了。她自觉自己是个矛盾体,一方面存有再生之人的生活经验和智慧,遇事会自发性地谋划、思虑周全,另一面却是全情投入和享受这具躯体成长带来的快乐,在这个时空里,女子如果幼年时不肆意奔跑舒展,成年后难有恣意纵情的时刻,而她身后有这样多爱她的家人,注定不可以任性妄为。
前世生活的洒脱不羁,此生及笄后,大多都不可再得。
她喜欢和爱她的、她也爱的人亲密无间,无话不谈,无微不至,尽力向亲人展示她的爱,这样被赵祯背着走,她很欢喜。所以,她醒了,却也不想醒,方才睁开的眼睛又闭了回去,紧了紧双臂,半梦半醒地问了一句:“六哥,我重不重,你背着吃力吗?”赵祯嘴角微翘,道:“陶陶多大的人儿,能有多重?六哥背得动。”
“明年四月,我就十岁了。”赵陶陶很是憧憬,自嗷嗷落地起,她像秒针一样一步不差、按部就班地捱着,终于熬到了两位数年纪的当头了。
“十岁就是大姑娘了,过了明年六哥便不再背你了,你也不能动辄就扑到我怀里撒娇,当有些姑娘家的规矩了。”赵祯语气淡淡的,掩饰了他内心的怅然,手上不免加了几分力,把背上的人往上抬了抬。
“啊,”赵陶陶不干了,她的身子扭了扭,撒娇道:“不论多少岁,我也是妹妹呀,三哥哥比六哥还年长些,他就常常背我、抱我呢。”赵祯并不答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待陶陶大了,六哥好好给你择个女婿,按公主出嫁的仪制送你出阁。”不曾想背上这个小人儿搂着他脖子扭动的更加厉害,嘴里连珠炮似的叫了出来:“我才不要嫁人,不嫁不嫁,嫁谁都不如在家快意,我要一辈子陪着爹爹阿娘。”
赵祯并不在意,笑道:“真是孩子气,罢了罢了,此时同你说这些也是早了。”背上的人安静了,又搂了搂他,亲昵地说:“嫁不嫁人,六哥都会一世护着陶陶的。”赵祯笑了笑,答到:“六哥应承你。”
不觉便到了东宫,进了殿,赵祯松手卸了赵陶陶让她落地,不想这小人儿立刻拉起他的袖子,坐到正殿的罗汉塌上,从荷包里掏出一只玫瑰花瓣大小的描金陶瓷小罐儿,勾出指头大小的乳白膏子,细心地点在他的手背上。赵祯方才一直背着她回来,双手在寒风中早被吹得冰冷彻骨,正想问这膏子是何物,已经冻得没什么知觉的手忽然间被一双暖暖和和、纤长有力的小手给包裹着,这双手合掌快速地揉搓着他的手背。
他立刻感觉到那双手带来的温暖,感觉到她使用的力道,感觉到一层油脂柔润地渗透进手背,感觉到这双小手竟然和自己的手一样,指腹和掌骨处略有些薄茧,不似照顾他的宫娥一般柔若无骨,细腻堪比凝脂。他微微蹙眉,豁然想到她酷爱的攀爬游戏,抓着绳子上上下下,暗暗叹息了一声:真是没个女孩儿样子。
很快,本来冻得没甚血色的手背,渐渐恢复了温度和色泽,只觉得舒展,鼻尖还涌上一股清甜的香味。
赵祯立刻抽回手,举起轻轻嗅了嗅,问道:“陶陶方才用的是什么膏子?”
“七月时,外祖遣人给阿姊送嫁礼来,里头就有几罐子清亮透明的油脂,说是从杭州蕃商铺子里头买的真腊国椰油,用来梳头最好。”赵祯只见她眼睛闪耀着晶亮的光芒,声调也高了起来,显是十分兴奋。他早早就觉察出她虽在外谦和有礼,进退有度,实则是个最跳脱不羁的性子,最爱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的事物,偏她那小小脑袋里不知藏了多少花样百出的点子,常捣鼓出些天马行空却堪称绝妙的东西来。让人无法不想去亲近疼惜。
只听她滔滔不绝地说:“这油奇怪,送来时跟水一样,进了九月就变成白色的膏子了。我便拿小锅子隔滚水把它化了,混些珍珠粉、花露花粉什么的进去,冬日用来擦手正好。”赵陶陶扬起一张笑脸,略有些兴奋地回答,许是因为殿内温暖,她进来时连外袍也没顾上脱,此刻额头、鼻尖上冒出些细密晶莹的汗珠子,双颊微红,像六月里枝头上坠着的桃子一样粉嫩。
赵祯从袖中取出绢子,轻轻给她擦了汗,又唤人上来替他们脱了外袍,拉她坐下,把一碟玫瑰酥饼推到她跟前儿,随口问了句:“你说给六哥送元旦贺礼,莫非就是这膏子?”
“非也非也,这膏子值个什么?况且上个月阿娘就给娘娘们送去了,”赵陶陶摇头否认,狡黠一笑,连心爱玫瑰酥饼也顾不上吃,心急如火地要把这几日辛劳的成果展示给赵祯看见。她招呼内侍把早先就送进东宫的一个包裹取了过来,蹦跳着到赵祯的书案前,手脚麻利地把里头的物件儿一一铺展开。
“六哥,这可是我绞尽脑汁,为你量身定做的礼物,普天之下,如有雷同……”赵陶陶故意拖长了声音,复又加快了语速,咯咯咯地笑道:“绝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