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梧领着赵陶陶到白矾楼时,齐贤已经在他们惯用的雅室里候着了。
见父女俩进来,齐贤一改往日淡然清冷的姿态,罕见地红着一张脸,深深地躬身下去,语气十分诚挚:“王爷安好,县主安好。”
赵元梧“嗯”了声,“本王今日邀你出来,非是为了公事,小将军无须客气,坐下吧。”
齐贤却垂首站在原地,肃容敛眉,不敢挪动。
赵陶陶昨日是想明白了的,她多活了一世,看人看事都无比宽容,冷静下来想想便知齐贤不肯归家的苦衷必定是他心里极重的伤痛,别说她只是齐贤兄弟的小姨子,哪怕就是赵蓁蓁也没有资格去强迫齐贤说出一切,她昨天的反应是因为想着姐姐的境遇,过于激动而口不择言了。
她见齐贤站着不肯动,知他心里踌躇不安,便大方地过去拉齐贤,笑着说:“齐贤哥哥,爹爹让你坐下,听长辈的话!”
齐贤虽吃惊她的态度一日不见恍若隔世,却也不好多问,便顺着坐下,身板儿坐得是笔直,可眼睛微垂,根本不敢正视赵元梧。
赵元梧心里也是好笑,他却也不欲开口,一心想等着张固到了再说话,可他捣蛋的女儿却忍不下这尴尬的静默。
“爹爹,都说我跟你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说是女儿肖父,儿子肖母,你看齐贤哥哥是不是长得像他母亲?”
齐贤闻言一怔,惊得连呼吸都停止了,赵元梧倒是放下手里的汝窑天青花口杯,端详了一番齐贤的脸,感叹道:“他却不太像你齐家伯母,气韵上更像你文家翁翁,爹爹第一眼见他就发觉了。”
赵陶陶偷眼看齐贤,见他眉头闪动,眼眶通红,双肩微微抽动,竟像是要哭出来一样,赶紧过去推了推他,问:“齐贤哥哥,你可有齐家伯母的画像?我好想看看伯母生得什么模样,好多姐姐都说齐夫人是个大美人,又温柔又善良。”
齐贤红着眼睛,苦笑着说:“我手上没有母亲的画像,以前……房里或许还留得有。”
“当真?我阿姊说你的院子还留着没动过呢!文伯伯不许人动!阿姊说她进去看过,日日都有人打扫,书案上都还摆着书和笔呢!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去,把画找给我看看可好?”
齐贤下意识的便要拒绝,岂料他还没开口,只听雅室紧闭的大门“哐当”一声被人极用力地从外头推开,随后响起一声怒吼:
“不许回去!”
只见一个身量高大挺拔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身上穿了件鸦青色福字不断头暗纹的锦袍,腰间系了根绛色革带,上头悬了一枚金鱼袋,手上拎着件薄棉的大氅,竟是连个伴当也没带。这男子生得国字脸,一双眼睛锐利如鹰,端的是不怒自威的气势。他进来也不见外,大喇喇地坐了次席,高山连忙过来给他送上茶。
这便是张固了。
赵元梧见他一进门就这副气势,气得把脸转过一旁;齐贤忙起身行礼,嘴里唤道:“侯爷安好。”
“王爷既然把咱们爷俩齐聚一处,想必是知道了,咱们也不必再装了,费他娘的老劲儿了!”
齐贤也不争执,改口喊了一声“舅舅”。
赵元梧却直瞪着张固,严厉地说:“收收你的性子,我小女儿在此处呢!别把军营里那些话教坏我女儿。”
张固不为所动,只把眼睛转过来盯着赵陶陶。赵陶陶一见这两人对话,心里的猜想七七八八落定了,哪里会计较这些,赶紧几步上前,对着张固福了一福,笑吟吟地说:“张伯伯新年好。”
张固朝着赵元梧冷哼一声,却站了起来,对着赵元梧唱了个大诺,懒洋洋地说:“我一介武夫,礼仪不周,方才倒是忘了给王爷见礼了。”又对赵陶陶说,“县主一看就是个好孩子,比你爹爹强。”说着从身上取出一张银票,说:“伯伯不知你要来,倒是没给你备什么礼物,这个你拿着,就当是伯伯给你的红包。”
赵陶陶拿到手上一看,哇,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立刻翘起小嘴,对着她父亲埋怨道:“爹爹,你若是早几年就约张伯伯出来冰释前嫌,我都可以多拿伯伯好多红包了!女儿不依的!”
张固再是直爽不羁,也没见过这京城里头哪家高门大户的女儿家,当着客人的面抱怨红包没拿够的,更别提面前这个是名动京城的宗室女儿了,脸上的笑意不禁僵硬起来。齐贤见此情状,上前笑道:“舅舅你别被县主骗了,她最爱顽笑了,可当不得真。”
赵元梧也被女儿逗笑,忙拉她坐下,道:“爹爹回去补给你,日后你见着这个伯伯也别客气,这个伯伯这么些年得了你官家伯伯好多奉赏,家底厚得很。”
赵陶陶便星星眼儿对着张固笑:“张伯伯,你别和爹爹生疏了,今日趁着齐贤哥哥也在,你们都是早就长大的成年人了,别像小孩子一样再置气了。”
赵元梧和张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互相不说话,只盯着对方看,似乎在比谁先认输开口。终于,张固忍不住,清了清喉咙,说:“你将我们邀出来,想问什么。”
赵元梧见状也不再摆什么架子了,他看看端坐一边的齐贤,说:“本来邀你出来,是想问你为何要拿一通鬼话来骗我,现在看着情况,很多事也不必问,我只问一件事儿,你既寻到大郎,又带回京城,为何不告诉子厚?你们当年就如亲兄弟一般,你就忍心见他终日消沉?”
“我同他没有半点关系了!”张固不听这番话还好,听罢却忽然怒目圆瞪,满面通红。
高山早就出去,这屋里只剩了他们四人,赵陶陶见状赶紧过去给张固斟上一杯白矾楼出名的“千春醉”,劝道:“伯伯别恼了,爹爹邀您出来,是知道您心里必然是有不好说的情由,他想当面问一句,您愿意说,至此您和爹爹就解开误会,人生在世,知交难求啊。我算了算,您和爹爹也就还能再做五、六十年朋友了,别荒废光阴啊!”
“谁要同他做五、六十年的朋友,有这些日子,你伯伯我多杀几个辽狗不好吗?”张固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可话出了口,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再仔细一琢磨赵陶陶刚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是暗示他与赵元梧还有五、六十年可活,咋一听倒是句十足恳切的劝解之语,谁知里头又混了句看似淘气、实则又是期盼长辈长命百岁的好话。
张固乐得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赵陶陶对赵元梧说:“可惜我家没有合适的小子,不然我一定要向官家求你这女儿去!”
赵元梧想也不想就断然回绝:“你死了这条心吧,你还没回我,为何不告诉子厚大郎的事,累得蓁蓁换了二郎嫁。”
张固这才深吸一口气,神色严峻起来,刚要开口,却听齐贤说:“舅舅,让我来说吧。”张固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端起酒猛喝了一大口,不再说话。
齐贤清了清喉咙,起身对赵元梧行了一礼,道:“王爷,别怨舅舅,他是为了我。”
“王爷知道,张氏母亲未出阁时就与我母亲要好,因为舅舅同父亲的交情,嫁到文家后,她对我视若己出,全心地照顾我。张氏母亲爱折莲蓬给我剥莲子吃,夏日有了莲蓬后,她日日早晨都亲去荷花池,找新出的莲蓬采下,待早膳时去了莲心守着我吃下。那日早晨,她照旧去荷花池旁,却不料就掉入池子里……”
赵元梧知他必有更要紧的话没说出来,也不着急,只是看着齐贤,静静地等他往下说。
果然,齐贤眼眶再次红了,略抽泣了一声,望了望张固,说道:那日早晨,因头天舅舅教了我一套刀法,我心想着早晨陪着母亲在荷花池着莲蓬,我在一旁耍这套刀法给她看看,便没带小厮,自个儿偷偷进了园子去寻母亲……快到荷花池时,远远便听到很大动静,我怕母亲落水,跑过去看到有一个小厮打扮的男人跪在岸边,一手一个抓着两个人把她们的脑袋往水里按,我只来得及叫了一声,那人使劲把水里两个人往下按了按,起身便跑了……”
“当我抓住母亲的袖子把她拖上来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息……”齐贤终于哽咽难言,张固在一旁也是泪眼盈眶,这两个男人硬生生地是在把眼泪往肚子里憋回去。
“父亲来后,我便说了所见的情形,且我见着了那小厮的模样,他下巴上有一个铜钱大小的痦子,父亲便唤了府里所有的家人让我指认,却没有这样的人,父亲也只得作罢,可这时候二郎的生母徐小娘却嚷了起来,说母亲落水之时,身旁只有我在场,说不定是我把母亲和女使推入水里的,事后怕被父亲怪罪,便借口是旁人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