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女先生
树下有鱼2021-05-29 14:193,375

  杨以筠的娘家虽在外祖逝去后逐渐远离了权力中心,但她毕竟是“半步论语治天下”开国宰执的后人,学问见识都非同寻常,十二岁就以才学闻名于洛阳,名噪一时。坊间盛传,当年十二岁的杨以筠在洛阳书院,以一敌九,舌战书院群儒,辩得学生们哑口无言。

  据说,那日是先生出了个题目,论“君子可言利否?”心高气傲的学子们纷纷言说君子岂可言利?与小人无异。而杨以筠则嗤之以鼻,说:“请问在座诸位的衣食住行、笔墨束脩,有谁是自己挣得的?”

  学子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说:“我等自幼苦读,只为了报效国家,待有朝一日金榜题名,自有朝廷俸禄可食,无有闲暇去理会这些从何处而来。”

  杨以筠听了更是讥讽不已:“各位莫非是吃风喝霜,穿云着雾的仙人不成?何必避重就轻,闭口不提是你们的父母兄姊、宗族在供养你们读书,偏偏你们却本末倒置,对一箪一食视作理所当然。如果你们的父母宗族,不言利不求利,倾尽家产来供养你们,你们能安安心心坐在书院读书?莫非你们的父母宗族,都是小人?君子不言利,是不当唯利是图,若利为他人、为公义,非但不是小人之图,更是仁义之举。”

  学子们闻言涨得脸色通红,却仍是不服气,又站了几个起来与杨以筠辩论,只见她在群儒群起反诘之时,安之若素,不急不躁地将这些人一一反驳了回去。最后,她一小小女孩儿,身量纤纤,立于诸学子当中,风轻云淡地说:“诸位日后若能簪花游街,立于朝堂之上,请别忘记当秉持公心,为千万百姓言利谋利。仁义可立国,但百姓有利、衣食不愁才是强国正道。”

  这一席话令得众人缄默不语,虽无人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儿拱手拜服,但道理在何处,已是不言而喻的结果。

  兴许是天意弄人,杨以筠十七岁时嫁到了京城,可夫婿二十出头便撒手人寰,让她成了寡妇。虽夫家尚有婆母在堂,且还有两个不到三岁的庶子,杨以筠却毅然把丰厚的嫁妆留给夫家,孑然一身回到洛阳,在翠云峰的上清宫里头寻了个偏僻院落清修度日。

  杨以筠性子清清冷冷,对着赵陶陶每日的嬉皮笑脸也从未流露过长辈的慈爱。

  起初,她授课是上半日读《论语》、《史记》、《诗经》等,先由她通读一次,再让赵陶陶释义通讲,有不通之处,她再讲;一个月后,杨以筠就不再逐篇宣讲,而是择选要紧的篇章和赵陶陶解疑;半年后,上半日的授课方式变成了师徒二人的辩答……

  绘画课,赵陶陶的待遇就略凄惨了一些:她前世爱好素描和油画,特别喜爱席勒的人物画像和夏加尔后期画作的奇幻,喜欢在色彩搭配和线条上下功夫,现在换成工笔画,既要求形意的细腻精致,又推崇富丽辉煌的花鸟鱼虫,这些都是她不擅长和厌恶的,某一天,她仿着马蒂斯《沙发上的女人》,以杨以筠在窗边独自对弈的画面偷偷画了一幅《窗边下棋的女人》,惨被发现。

  这位狠心的女先生拿着戒尺打了她10个手板,太狠心了!这不是体罚幼童吗!

  但那副被斥责为“荒唐”和“不知所谓”的画,之后却不知所踪。

  每日课毕后,杨以筠就回去她的小院子“听雨”,从不参加府里的节典,懒理外间的人和事。

  赵陶陶呢?在读书画画淘气之余,变着花样哄母亲和姐姐同她跑跑跳跳充作运动,或是两个兄长偷偷带她们姐妹,穿了男装,扮作兄弟四人出府去街市游玩吃吃喝喝。

  日子像流水一样,脉脉无声地过去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转眼,赵陶陶已经九岁了,体态修长婀娜,隐约有了姑娘的模样。

  赵蓁蓁自小便是和韩国公嫡子文邦安定了亲的,去年两家正式换了庚帖,定在今年八月十六出阁。

  春日里,杨先生回洛阳拜谒先祖去了,午睡后赵陶陶难得能偷闲,耍赖在母亲房里要吃糖蒸乳酪,顾如云在旁边看一项陪嫁产业的掌柜送过来的账册子。

  “阿娘,这是账册吗?”赵陶陶看着母亲翻了几页,好奇地问。

  “陶陶真聪明,这是城北九曲子的周家店,是阿娘当年嫁你爹爹的陪嫁。”

  “为什么叫周家店?不叫顾家店?”

  “这是你翁翁雍熙年间周家开的、专卖南方饭菜的饮食店,咸平初年周家举家迁回南方,你外翁便给盘了下来,念着也是十几年的老店,故而仍叫周家店,未曾改过。”

  赵陶陶一听是饮食店,有了兴趣,也不急着吃糖蒸乳酪了,爬到桌上,挨着母亲翻看账册子。

  这朝代的记账方式比较笼统,叫:四柱结算法,是按结存、收入、支出、本期结存等四条项目记录,却没有对各项开支、进项之物分门别类,若是要查某一物事在固定期间内的损耗更换,便显得繁杂又不便查证。

  赵陶陶细细翻了一遍,问母亲:“阿娘,这条写着本月添置桌椅若干、厨房用具若干,是多久添置一次,为何要添置呢?是损坏了、遗失了还是如何?旧物又是如何处置呢?”

  顾如云一时哑口,王府名下的铺子田产庄子众多,她哪里记得这么许多细枝末节的东西,只是按月查看账目进出是否对得上数目,有无盈亏而已,赵陶陶忽而这样问一句,她心里隐隐也觉得现在的记账方式有漏洞,便问:“为何要记得这些呢?总归饮食店每年都是盈利的不就好了吗?”

  “阿娘,府里的日常开支、其余铺子庄子都是这样记账的吗?”顾如云点点头,赵陶陶继续说:“若管事的人不用心,将这些物件随意费耗,不是白白浪费银钱吗?这个铺子浪费一点,那个铺子也浪费一点,合起来的数目可就不小了。”

  “陶陶觉得该如何记账呢?”顾如云试探着问,赵陶陶思忖片刻,来了劲儿,她唤小阮取来笔墨,给顾如云细细讲解了起来:“阿娘,现今是以结存、入账和支出来记账统总,过于宽泛粗浅,好似画画仅打了个底子,一把琴上仅有弦和岳山。可将统总账目可改为资产、现银流水同利润三本账,总账好改,此后结存便改为资产负债、入账和支出划入现银流水,同时增设一本利润,再将日常的支出分门别类做一套细帐。此后阿娘每月查看总账的变动,再抽查细帐即可。”

  “分门别类?”顾如云眼里迸发出闪亮的光芒,她是计相后人,渊源有自来,打小就极爱算数筹策,此刻被灌输了这些新鲜的词汇,似懂非懂,便似闯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兴趣盎然。

  “譬如这些桌椅、厨房用具等等,不易损耗,无须日日采买的物件儿,作饮食店的固定资产细帐,每月损耗多少、因何损耗、添置多少都细细记下来,按年封存;又譬如每月付给掌柜、酒食、作匠的月钱、打赏,又另做一个细帐,叫薪资账本,也是按年封存;饮食店每日采买菜蔬果子等,又做一本流水帐……”

  “这样做岂不是很繁杂?”

  “分类记账查看账本会更清晰明了,现在的记账方法,若掌柜的管事的有心要欺瞒,隔几个月便开帐说花销了一笔采买桌椅,再隔几个月再花销同样一笔,阿娘即便过目不忘,也不能记得过往每一笔花销,现在的账本查验起来费时费力,如每一个类目做一本账,查验、计算时更便宜。”

  顾如云心里把这些话翻来覆去揉搓了一遍,又问:“如改了记账,掌柜管事的做不了花账,心生怨恨,岂不是得不偿失?”

  “阿娘,所谓‘虽非其事,见微知类’,譬如现在开始改细帐,掌握固定资产的损耗并非目的,而是可以通过细帐更详尽地掌握经营情况,以年为周期做对比,考核掌柜管事是否得力、尽责,以优良平三个等级给掌柜、管事做业绩考核,考核优良的,年底可在分红之外,额外按不同比例给掌柜管事一笔奖励,对管事者而言,每年多一笔东家发放的银钱,岂不是比开花账、担上吃官司的风险更稳靠吗?……”赵陶陶就着周家店的账本,以她前世少许的经验为顾如云分析,顾如云认真听着,脑子里想着府里各产业的状况,一一对撞结合,到最后频频点头称是。

  第二日,顾如云便找了经济行的人过府,嘱咐要单独寻两个精通账目的干当人,隔日经济行便带了一干人过来,赵陶陶陪着母亲择选了两个头脑灵活、精明强干的,又花了半月的时间,把王府及其名下的各产业账目、日常使用的票据、清单等单据都单独做了模版,模版既成,便召集了各管家、掌柜、庄头和账房过府,由两个干当人来教授新的记账系统、何分门别类记账计算、如何使用相关的定版单据表格,并定下掌柜和账房对账目的负责制。两个干当人每月不定时也会去各产业巡查账目,若查出花账,干当人奖励五成、掌柜和账房送官,年底再按各自管理的产业盈余给干当人和掌柜分红。

  一开始有两家陪嫁铺子的掌柜和账房颇有怨言,甚至寻到顾怀瑾处,凭着几十年顾家老人的面子妄求一个脸面,不愿改动账目,几次三番求了下来,顾怀瑾只得来见顾如云想给这两家铺子求一个例外,谁料他听完顾如云的讲解,又看了新出的账册票据模版,当堂拍案叫好,回府后也寻了干当人过来学了一番,将他自己府里和产业的账目依样画葫芦管理起来。

  至于那两家铺子,顾如云给了掌柜账房一笔遣散费,在店里提拔了旧人顶上去,又在府里建造了一间石室,打造了若干铁皮柜子,从当月开始将每月账册的原本封存。

继续阅读:第7章—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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