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膳后,顾如云屏退了女使婆子们,拉了赵陶陶进内室坐在她日常小憩的花梨木罗汉塌上,想装出严母的模样好好教她些道理,但小女儿坐在榻上,短短胖胖的双腿都够不着脚塌,抱着小胳膊,扬起花朵一般饱满、纯净的小脸望着她,等她开口。
顾如云一时间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有些失神地看着小女儿。
直到昨日,顾如云才确定无疑地知道,过往三年,这个从不开口说话表达自己的小女孩儿,在她身上发生的所有神奇的、匪夷所思的事儿,都不是巧合、也不是奇迹,而是确确实实地按照小女儿的意愿发生、实行的:譬如日日夜夜里她用微笑和眨眼来回应家人的话语、譬如她每一次啼哭或使劲推拒某些食物……
昨晚,顾如云和丈夫躺在那架金丝楠木镂刻瓜瓞绵绵的围子床上,夫妇俩翻来覆地嘀咕、猜测、忧惧:小女儿已经不能用天赋异禀来尽括她的不同寻常了,他们在世上活了近四十载,从未听说或见过这样早慧的事例。果真是星宿下凡转世吗?或是别的什么异数?后面这个念头一出,两人都立即、坚决地否定了这个邪恶的想法,小女儿如同菩萨座下善财童子一般圣洁纯良的脸蛋儿,自是与邪恶罪恶丑恶不相干的。
议来议去,夫妇俩仍是忧虑重于喜悦。
“你也别太忧心,若说‘过慧易夭’,我瞧陶陶爱笑爱闹,同允和性子差不多,不是个心思重心眼儿小的,倒有男儿家的爽快。”赵元梧搂紧了怀里的妻子,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柔声宽慰着。
“六郎,我这心里是真怕,就怕这孩子太出挑了,万一有什么行差踏错的,遭人嫉算……若有个什么好歹,我如何活得下去?”顾如云想着赵家家族里半百年间众多因病因故或无故而亡的子嗣们,越想越揪心,忍不住咽呜起来。
“都活了半辈子了,怎么竟越活越小了,说哭就哭起来,哪里有个母亲的样子?”赵元梧伸手勾去妻子面上的几滴泪,低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和妻子四目相对,笑着说:“怕什么?你嫁的丈夫是我,天塌了,有我给你和孩儿们顶着呢。”
顾如云破涕而笑,又正色道:“这话你做父亲的可别在陶陶跟前儿说,纵得她不知深浅。”
赵元梧不无欣慰地说:“咱们三个孩儿都很好,允和虽没有允程沉稳持重,心性跳脱些,却从来不出格儿,蓁蓁更是个柔婉谦和的好孩子,满京城谁家不夸赞?都是你教养得好。依我看,也别多想了,陶陶才这样小,该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别太拘着,也别纵着,有你的教导,她哥哥姐姐的爱护引导,想是错不了。”
“若说管教,我看蓁蓁明白的,陶陶未必不知。她今日开口说话,听起来很有些章法。”
“岂不是要恭喜娘子,省了多少心?”赵元梧打趣道。
顾如云嗔怪地在赵元梧肩头打了一拳头,叹口气,幽幽地说:“为人父母者,哪有操得完的心?就依六郎的,该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吧,我只求她平平安安长成,嫁个好女婿,一辈子顺心如意。”
“佛祖庇佑,孩子们都会好好的。”
春日明媚,早晨的阳光轻轻漫漫地从半开的花窗处投了进来,照在碧纱橱后黑漆嵌螺钿的香几上,香几上摆着一尊哥窑灰青釉三足樽式炉,缓缓释放着百合香的清新。
赵陶陶见母亲出神一般定定地瞧着她不挪眼,心里“咯噔”一声,必然是父母不信她昨日的鬼话连篇,要细细问她吧?反正也躲不过,她便伸手在母亲眼前晃荡着,还鼓起腮帮子瞪圆了眼睛扮了个鬼脸吓母亲。
顾如云立时回过神来,一看面前小女儿滑稽的扮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继而又正色道:“昨日你对舅母言语不恭敬,你可知错?”
赵陶陶方知母亲是要和她说道说道昨日她几次三番对舅母未尽礼数的事情,不由得嘟起嘴,身子一扭,扑到母亲怀里,搂着母亲的腰肢,软软糯糯地说:“阿娘,女儿明白,可女儿第一眼见舅母,就不喜欢她,就像口渴了要喝水、肚子饿了要吃果子一样,就是没法子像喜欢舅舅、喜欢大姐姐一样喜欢她。女儿心里只觉着,舅母对我笑,来迎我抱我,都是假的。”
此话一出,顾如云又好笑又讶异,若只听前半句,还算得上小孩儿家的本能喜恶,谈不上什么缘由,但小女儿又说了下半句,那便是实实在在看出张萍芝的用心了。
不料赵陶陶又继续说:“女儿知道,阿娘和阿姊也不喜欢这舅母,但阿娘得看着舅舅的面子,阿姊得看着舅舅和阿娘的面子,即便再不喜欢舅母和二姐姐,也要做出一家人和气亲爱的样子。可女儿多小啊,又不懂事,我即便对舅母言语间有些不敬,舅舅疼我,又知我年纪小不明道理,也不会同我计较,更不会同阿娘生分了。”
虽然时常被小女儿的惊人表现震惊,但每次面对着这个稚嫩娇小的孩子不寻常的举动,顾如云都难免心情起伏不定,亦喜亦忧,她只能不断暗示自己,她的小女儿绝非常人,不可以寻常看待。
顾如云佯装生气,把小女儿从怀里扒拉起来,让她端正坐在榻上,神色严正地说:“昨日因是你生辰,你阿姊训诫你,我给拦了,原想着你才多大,不该太拘着你,今日方知,竟是我这做母亲的小瞧了你,你是事事明白,却偏生仗着年纪小胡言妄语,我若还纵着你没个规矩,岂非是眼睁睁看着你日后去惹祸?”
赵陶陶垂头思量了片刻,她立刻明白母亲的考量,便诚恳地说道:”母亲,是女儿莽撞了,我不应当去下三舅母的面子,虽说女儿仗着年幼无知,可三舅母势必是要连着咱们一家子给记恨上的,若她时时在三舅舅跟前儿挑拨几句,舅舅虽面上不说,怕是心里也要同阿娘生分了,没的伤了两家的和气。”
顾如云心里涌上一股澎湃的爱惜之情,此前胸口上堆积如云的那股忧虑也消散不少,她伸手给赵陶陶理了理发鬟上的丝带,缓缓说道:“倒也不是怕她在你舅舅跟前儿言语几句,你舅舅是个好的,勤谨克己,官声又好,圣眷日隆,以后不定是要接外曾祖衣钵的。可我瞧着你三舅母进京不过两三日,主意却不小,昨日听她言语,竟然把这东京城内官宦显贵人家的情形都打听了个清楚明白,又多次同我打听我太子的情况,看来是存了把二姑娘长成后送去应选的心思,凭着你外祖和咱们家的支撑,日后入选不是难事,若侥幸得宠,我们虽不依仗他们什么,却也不便早早结下些嫌隙。”
“阿娘,二姐姐才多大啊?需要计较得这么长远吗?”赵陶陶秉持的是前世现代社会的心思,虽然知晓事理人情,但对古代这些显贵阶层的盘根错节并不精通。
“女儿呀,”顾如云叹口气,把小女儿揽入怀里,“家里你最小,你哥哥姐姐们过不了多久,都会成家立业,唯独你,还有十几年才定得下余生的喜乐。咱们女子的命运轻如鸿毛,这世间有权谋的人可以轻易翻覆,稍有行差踏错便失之一生,且你生在这天下最尊贵的家族里,生出来就要被人算计谋划,爹娘不愿你出色招人嫉恨,只愿你如意顺遂地过完一生。”
赵陶陶也叹口气,紧紧抱着母亲,忽然惆怅不已。
她也算穿越,为什么不像其他人一穿到古代就是个大人呢?
半响,她闷闷地说了一句:“女儿不甘愿。”
这一日晚间,赵蓁蓁从昌平伯府回来,打马车上下来就一脸的气郁,随去的几个丫头也婆子也是面色沉沉,急冲冲地往南薰院奔去。
“阿娘,”赵蓁蓁一路是快疾如风,把天水碧色素罗褶裙上的一副红珊瑚禁步走得是惊涛骇浪,进了屋见顾如云正陪着赵陶陶笑语盈盈在吃果子,她深吸一口气、平缓了脚步、行了礼坐到母亲身边,低声说道:“女儿今日去伯府晚了些,进了园子,见到舅舅家的二妹妹同一群小娘子围在一起说话,女儿便去寻溪姐儿和十二娘玩耍,不多时,伯府家的三娘子过来悄悄与女儿说,二妹妹同那群小娘子们在传陶陶的闲话,说陶陶周岁礼上踢了针线,踩了头面,搞得乱七八糟,全没有女儿家的贤淑,若日后长大了还是这样,怎么嫁得出去?”她越说越气,恼怒地把手边的一块查条捏了个粉碎。
赵陶陶倒是毫不介怀,嘴里嚼着霜蜂儿,仰面听阿姊说话。
“溪姐儿和十二娘平日来最爱逗陶陶玩,她们哪里听得下去,便要去找二妹妹理论,被女儿拉住了,陶陶周岁那日没有请四婶婶一家,溪姐儿与十二娘俱不知情,可二妹妹说一半留一半,只说坏事不说好事,这是什么道理?”
顾如云也有些恼了,思量了片刻,笑着问小女儿:“陶陶,你心里如何打算的?”
“阿娘,”赵陶陶从阿姊手边抓过来一根查条子,喜笑颜开:“女儿还小呢,她们如何得知女儿长大是什么样儿?”
顾如云赞同地点头,“是呀,不急这一时,也不急这才见过的几个外人,时日还长呢。”赵蓁蓁这会儿也想明白了,略略消了气。
顾如云又问了一句:“你大妹妹今日可曾去了昌平伯府?”
“女儿看了一圈,也没见到大妹妹,后遇着舅母,舅母说妹妹身上不好,今日在家歇息呢。”赵蓁蓁提到舅母就一脸看不上,心里忿忿不平,“二妹妹今日可风光了,通身的鲜亮华贵,带着陶陶生辰那日母亲赏的耳坠子,一边石榴一边荔枝,她倒是有趣得紧。”
赵蓁蓁的女使采薇在旁小小声说了一句:“婢子见到舅奶奶私下送了计相家林五娘子一副耳坠子,同今日窕姑娘戴的是一模一样。”她顿了顿,又慢吞吞地说:“林五娘子听说在家最得祖父计相宠爱,自小便和杨淑妃的内侄定了亲的。”说罢采薇就住了口不再言语,赵陶陶倒是抬头多看了她几眼,觉得采薇蛮有意思,很有点狗仔潜质。
赵蓁蓁气得把手里的一只从番商铺子里买的、大食国蓝色玻璃杯盏往桌上重重一摔,好大声音,“汲汲钻营的小人!”又吩咐采薇:“这些话别再往外传了。”采薇颔首道是。
赵陶陶想起前几日在假山旁听到顾思宨对顾思窈的恶言恶语,便对母亲和姐姐说了,末了又说:“我一见大姐姐就亲,她也很疼我,可大姐姐在家过得可怜。”
顾如云拍拍小女儿的手,安慰到:“你大姐姐的事我心里自有计较,”又对赵蓁蓁交待:“日后若在外面遇着,你多照看她几分,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赵蓁蓁点头应承下来。
往后的日子也是这般平淡地过着,赵陶陶白日在园子里四处奔跑游玩,晚上缠着父亲兄长学认字读书,当真对女儿家的物事从未上过心思。
下半年,赵陶陶央着母亲请了一个女先生在家给她授课,读书画画。
择选了好久,当时国朝有才名的女子虽多,但能授课的女先生却似凤毛麟角,且又须与赵陶陶脾性相合的,寻访起来更似海里捞针,几经波折,最后寻访到太祖宰相赵家的外孙女杨以筠。赵陶陶开初一听到这位女先生的种种故事就兴趣浓厚要去拜访,顾如云便也依她,带着赵陶陶亲去请了三次,才请回府里住下专为赵陶陶授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