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金明池和琼林苑对百姓开放，这在汴京是不亚于元宵节的盛事。
这两处位于城西顺天门外，是一街相隔的两处御苑，平时是不允许百姓进入的，仅在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时对平民百姓开放。
这两处御苑春色无边自是不必细说，值得一提的是，这月余里头，金明池东岸会搭建规模庞大的、鳞次栉比的彩棚商业区，琼林苑里头的亭榭也会租借给商家使用，百姓们可以在里头饮食休息、观赏伎艺表演，关扑游戏，活动相当的丰富。
等于是东京的城市公园，足见当时的文化生活也是多姿多彩，不算乏味的。
而在三月二十日，御驾会驾幸临水殿观看水军演武，百姓们更可以近距离一睹天颜，与天子皇家同游，称得上人生乐事。
木兰学院应景地放了两日假，给女学生们每人发放了两百钱的红包，不论大娘子还是小娘子，带上儿女或是单身结伴，都能痛痛快快地入苑去放松游玩一番。
这算是三八妇女节的福利吧，赵陶陶做这个提议时，心里怀着这样想法的。
这日是木兰学堂的三月的第一个公开课日。
随着韩国公府的案子日渐明朗，加上桑家瓦子的一出好戏，关于宁王府的流言已经止息，但当赵蓁蓁即将再次嫁入文家的消息传出后，另一波闲话又呈暗流涌动之势。
来公开课的学生从最开始的两三人，上一次已经增加到二十人左右，因为空间有限，坐满了也只能容纳最多五十人同时听课。赵陶陶预计这一日来听课的学生应当会超过三十人。
她到的时候，课堂外头沿着窗户挤了一溜女使，好些是第一次来此处，忍不住好奇地透过缝隙朝里头看，主子姑娘们自是已经在里头坐好了。赵陶陶从小跟着杨以筠上课时，日月星辰大海便是一同陪着的，虽然这四个女孩儿资质不同，但多年下来也是各有进益，各有擅长的领域。这一日她同样是带着碧海和日初进去。
之前她家处在风口浪尖上，不得闲暇心情来听课，今日算得上是赵陶陶第一次来听课，进去时见着冯静思、曹嘉言几个坐在前头，课堂里也只有后几排才是空的了。
众人见着她进来，俱是一惊，随后态度各异：不认识的瞧她金冠束发，穿一身圆领袍服，还以为是个小郎君，羞得赶紧掩着脸不敢看；交好的自然是忙着起身见礼，寒暄问候；更多的，则是嗡嗡声的小声议论，其中包括了她的表姐顾思窕。
“瞧瞧她，居然同女使坐在一起，还说流言不可信……”
“她阿姊都要二嫁了！嫁了弟弟嫁哥哥，当真是佳话不是？”
“她还和妓子交好呢，真是不顾皇家颜面……”
“当真？五娘子，我看咱们还是走吧，若是让母亲知道这些，定是要责罚我的。”
……
赵陶陶见状也不迟疑，起身站上讲台，环顾了这些窃窃私语的女孩儿们，冷淡地说：“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你们在说我闲话。”
坐在顾思窕旁边的一个女孩儿不服气地嘀咕了一句：“自己言行端，还不许人说吗？”
立即有人附和她：“不是县主亲口说的吗？一起上课就是同窗，既是同窗，闲话几句有什么大不了的。”
……
等她们所有人把话说完后，赵陶陶才开口，语气冷淡不带起伏：“你们中好多人不认识我，因为不了解而胡乱传我的闲话，我不怪你们；可你们都认识我阿姊，甚至有些认识我阿姊的年头比我岁数还大，永嘉郡主赵蓁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心中难道没有数？难道分不出外头流言的真假？”
有人不服气，反驳道：“这些流言也不是从我们这里散布出去的，大家不过也是听到后私下议论几句罢了，何必这样疾言厉色来质问我们。”
“我不怪你们传我闲话，我也不怪你们爱传闲话，你们自是有各自的来源途径得知各种各样的闲话，但我有几个有趣的问题，不知道你们谁能回答我？”赵陶陶心平气和地环视了一番众人，问道：
“其一，你们日常听到的闲话里头，有几成是说女子的？又有几成是说男子的？其二，文家二郎的那些事，你们大约见过小报的报道了，请问你们接收闲话的来源里，有没有人曾替我阿姊道过一声冤屈？其三，你们接收闲话的来源里，这几日可有新的关于文家二郎的闲话？能比得上当初沸沸扬扬说我们家种种不堪的热闹的？”
底下有些人懵然不明白赵陶陶说得什么，有些人在思索，有些人已经面露惭色。
赵陶陶转身在黑板上写上“源头控制”四个字，继续说：“我不知道最初关于我家的流言是谁放出来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事情真相被揭露，过错方指向男子后，仿佛大家对这件事的热情就此戛然而止，居然没有形成新一轮热议来指责、讨论文家二郎的人品、丑事，甚至刚才我亲耳听到的，你们窃窃私语还是在说我阿姊和我的闲话，没有听到一句骂文家二郎的，难道还是我赵家对不住文家二郎了？你们就没有一人觉得这个现象很奇怪很诡异吗？”
“你们看不明白，我看得明白。这些物议如潮，目的仅有一个，便是尽力地去贬低女子、毁坏女子的名声形象，将女子整个群体置于道德的底层。而最令我觉得悲哀的是，当男子们已经学会扭紧成团，维护自己的形象声誉不受损时，我们女子却是一盘散沙，不单不懂得紧紧抱团帮着自己人，还愚蠢地做了帮凶去诋毁同类，试图通过贬低同类抬高自己，赢得男子的关注。”
她故意看着顾思窕的方向说最后一段话的，盯得那几个女孩儿羞愧不已，一个个垂着头不敢与她对视，唯有顾思窕哼了一声，不依不饶地说：“谁的事谁担着，何必又扯什么群体，和我们又有何干？”
“说得真好！二表姐，哦不，顾家二娘子，既然你把自己和我们家摘的干净，那今日就说清楚，舅父仍是我的舅父，大姐姐也是我的姐姐，而你就不相干，以后就不烦你登我家的门了。”赵陶陶一下抓住顾思窕的痛处，直直地打了下去。
京城里的高门显贵多如牛毛，顾思窕一个三品侍郎家继室女儿的身份，不足以摆上台面，更不足以去攀附真正的公侯府第，她最爱抬出宁王妃侄女这个身份在外交际，也指望着顾如云日后为她谋一门好亲事，怎舍得断了来往？
顾思窕怎能甘愿？立刻抢白道：“你我两家中表至亲，我爹爹和你母亲是一母同胞的姐弟，最是亲厚不过，怎能容你一个小孩儿来论亲与不亲？”
“按你的意思，好事咱们是一家，坏事便是各自两家？在座的诸位小娘子，你们认同这个说法吗？”
众人都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赵陶陶叹口气，说道：“我所说的群体，便是这个意思，咱们所有的女子是一个群体，这不是按利益、亲缘划分，而是我们身为女子，享有共同的利益，譬如被允许读书认字、外出游玩、外出谋生、择选夫婿等等，这些利益不是我们天生就享有，是要家里的父亲、兄弟和整个社会授予我们的。”
“或许有人会说，你家开明，父兄疼爱，你能随性活着，但若是有一天当其余人家的女儿家都不被允许外出、读书呢，你家还能让你继续独享特权吗？”
下头立刻有人紧张起来，有人便想发问，却即刻被旁边的小娘子给制止了，小声劝道：让县主说完。
“你们应该大致能琢磨出来我的意思了，不论好名声、坏名声，男子是把咱们女子视作一个群体来看待的，咱们女子享受的所有，都是经由他们允许才能拥有。若身为女子，为了抬高自己不断去贬低、中伤其他女子，不懂得同气连枝这个道理，只会让男子看轻我们的整个群体，轻视我们的意志，反正我们也是不团结、不齐心的，他们何必要在乎我们的意志？”
赵陶陶把这段时日里她心里积攒的怨言一吐而快，说完后看着这些姑娘们的神色各异，她心里不禁敲起了小鼓，自己质疑自己：能明白她话中之意的有一半吗？
不禁叹了口气。怪自己过于心急吧，这些道理是后世的女性先驱们累积了百年的奋斗经验和知识才能发现和论述的，她怎么痴傻了？对着这些一辈子也不需要工作，或许一辈子也不知人间疾苦的女孩儿们说这些。
忽然就没了兴趣，转身回去座位上坐下。
课堂里沉默了许久没有人说话，等再次有人开始低声讨论时，有几个女孩儿坐到赵陶陶身边，除了冯曹二人，还有几个当时来参加过学院开学典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