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是奇怪,说了出来,仿佛是脱掉沉重的枷锁,她整个人都轻松畅意了。是啊,她早就已经摆脱了那无耻的婆家,痛痛快快随着自己的性子过活了,不是吗?
不待这姐妹几个替她不平或是发问,杨以筠接着往下说,语气中却染上几分轻快的意味:“他们母子好打算,可我难道就是蠢的?过了几日我偷偷让舅母找了个由头,使人唤我回去了一趟,只说我存了合离的心,也不愿母亲留给我的嫁妆被那庶子占了去,要早做准备。我二表哥出面,将我要紧的铺子和庄子都转到了别人名下放着,现银也换了银票,妥善存了,再暗中安排了几个得力的进了崔家,只等着他们使唤王小娘来害我呢!可谁料得到?”她卖了个关子,嘲讽地一笑,环顾了众人一圈,淡然中透着畅快:“还没等他们把玉哥儿记在我名下,五郎随着官家去曹村巡查,不知何故他的马在路上受了惊,发了野性,把他拉到黄河里给淹死了!”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赵陶陶痛快地拍案而起,连声叫好,这么憋屈的故事要是没有一个大快人心的结局岂不是没天理了?!继而被她姐姐强扯着坐下,“女儿家家哪有这样的!坐下。”
“先生,既然那黑心肠的死了,你为何还要离家呢?”赵蓁蓁对于杨以筠后来的抉择感到很疑惑。
杨以筠冷笑道:“黑心肠的死了一个还有一窝呢,崔家又算什么家?虎狼窝罢了!她们盯上了我的嫁妆,怎会轻易放了我?丧期还没过,婆母就当真提起把庶子记在我名下了,我顺水推舟就应了,又过了两三月,那王小娘果不其然被当成枪来使,让她的近身女使去买了砒霜要毒害我,她们哪里知道?人手是早早地安排下去了,我就盼着她们动手呢!待那碗燕窝粥送到我跟前,立刻人赃俱获,板子还没落到王小娘身上,她就招出是那柔婉可人的郑小娘指使的。我拿着按了手印的供词、药店老板伙计的证词,集齐崔家族老和我娘家众人,大家当场辩明了缘由,我自请了出族除名,从此与他崔家再无瓜葛,也别指望我去奉养婆母庶子。”赵蓁蓁和顾思窈听得胆战心惊,虽说明知事件的结局为何,也还傻傻地问了出来:“然后呢?她们当真应了。”
“敢不应吗?人证物证俱全,若是不应,我便去开封府击鼓鸣冤,妾室合谋毒害主母,律法严明,看她们谁吃得消?且我娘家人俱在,怎肯留我继续在那虎狼之地,当下便约定好,从族谱上移去我这个人,就当是从未嫁入他们家。”
“那为何当初外间都说是先生把嫁妆留给了崔家,自己为亡夫去清修呢?”赵陶陶回忆着三岁时听到济阳郡王曹家的人向母亲推荐杨以筠时,嘴里说的分明是个贞洁烈女的事迹。
“崔家嫡支的人多番上门求情,两个舅舅也怕外头胡乱议论,坏了我的清誉,对外便给崔家留了体面。横竖我日后是不嫁人的了,只要能离了崔家我懒得计较,只想自个儿快快活活地过,本想在上清宫住些时日,再寻个机会不论南北游历一番,谁知遇上你这个孽缘,竟然又把我拘在京城这是非之地了!”
杨以筠说完前尘往事,顿觉浑身轻快,不由得显出一丝女儿家的神态,竟是少见地用了嗔怪的语气对赵陶陶说话,赵陶陶见先生如此情状,知道她今天解开深藏已久的心结,也是替她高兴,便作势起身,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道:“从前不知道这许多的过往,现而今不得不贺一声:先生脱离苦海,从此风月无边!学生年纪还小,还得烦劳先生再多费心几年,待咱们事业成就了,学生陪着先生东南西北去走一遭,尽观我中国的万代江山。”
杨以筠含笑不语,只端起了茶盏,与赵陶陶默契隔空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饮尽一杯后,她环顾身边的姐妹三人,以一种过来人的、阅尽千帆的心态说:“若要我说,女子嫁人成亲这事儿,无异于赌徒的生死一博。说亲的时候,媒人为了银钱,或为了得些两家的机缘,只把男女都天花乱坠地说成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当真是不是这样好?却只有过了门才知道。”
“男子是不怕的,妻子不合意,左不过多娶两房小妾,占尽齐人之美,咱们女子呢?或是忍辱负重,或是委曲求全,好好的一世便消磨了。
“先生,你恨她们吗?那几个小娘,还有崔夫人?”赵蓁蓁心头滋味苦涩,纠结难言,十分害怕众人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便试图引开话题。
杨以筠讥讽无比地答道:“恨她们?恨她们蠢吗?一群善妒无知的蠢妇,似那王小娘,砒霜加到燕窝粥里,多大的味儿?连颜色都变了,她若不是蠢笨如猪,怎会觉得我能喝得下口?”
赵陶陶想起前世里,她看过的什么宫斗剧、小说里头被用烂了的梗,禁不住掩嘴偷笑了两声,可她姐姐表姐却觉得这是伤心事,此情此景下,是不该发出笑声的,都齐齐地瞪着她。她嘿嘿又笑了一声,随口说道:“她们也不容易,就不用理会了。”
“这是什么话?她们心肠歹毒、多番算计先生,你怎生替这些外人说好话呢?”顾思窈立即反驳她,语气中甚是不快,她一向柔顺安静,难得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兴许是因为听了杨先生的际遇,她又恰恰是个预备着说亲的女儿家,一时间有些感同身受、心绪难平吧?赵陶陶理了理思绪,慢慢地把一些后世的观念尽量平和的表达出来。
“咱们女子从小被教着’三从四德’,为何男子不用?只因权力是掌握在男子手里,不止在官家、相公、朝臣们手里,普天之下的男子都是权力受益者,他们之间没有权力的有无之分,仅有按地位高低形成的权力多寡之分,故而他们能自发地维护群体尊崇的地位不被挑战,如此就连曲三这样腌臢的臭无赖都能动辄对李娘子打骂或是变卖,别说他昨儿是把李娘子与亡夫所出的小女儿拿去抵账,就算他把李娘子卖了,官府也不会追责于他。”
“假设咱们能意识到存活于世,同为女子应当互为援手,争取更多的权力,女子的境遇必然比如今好上十倍,可偏偏人的天性慕强,极容易向着有权势的一方靠拢,谋求更多的权益,让自身获得更多保障。女子们非但没能抱团取暖,反倒是相互排斥、歧视、操戈相向,只为了从男子手里得到点不足道的好处,可叹!可悲!”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女子大多不识字、不读书、没有见识和胆色,更重要的是手握权力的男子千年来口径一致:女子无才便是德。为何我会说那些小娘们也是可怜人,因为她们生来就自带枷锁,从来不知道这枷锁是可以挣脱开的,只好按着男子的心意过活,一世都活不出明白。她们虽给先生下了很多绊儿,可她们与先生这样通透明白的人物比,确实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这番话赵蓁蓁和顾思窈接受起来有些难度,可杨以筠是一点就透,不禁抚掌称好,乐得大笑起来,“陶陶,你真是妙!若不是你年岁还小,真想和你痛痛快快喝几杯!”
赵陶陶不免有些羞愧,这些都是前世里无数先锋们前仆后继、为男女平权去斗争去呐喊,才艰难地为女性挣得日新月异的地位,才使得平等和进步成为根植在现代女性血液里的观念而已,而今说出来倒显得是她独创似的,确实有些愧不敢当任何夸奖,她难得羞赧地笑了笑,“先生再等我两年,等陶陶岁数够了,定和先生对月当歌,不醉不休!”
虽说赵蓁蓁和顾思窈还犹自懵懂着,并不能完全接受这些新鲜的理念,但赵蓁蓁是擅长理事的人,很快抓住重点,迟疑着问:“所以,女子就应该读书识字,多见世面?然后,就能……”她隐隐约约能意识到点什么,可却说不出来个所以然,因为她自己不知道能走到那一步,未来能是什么样儿。
赵陶陶点点头,“阿姊说得对,这便是我们正在做的事,我们的学堂办得好,收更多的学生,就有更多的女子能活得更自在!”那些千年后现代都市女性视作理所当然的权利,也仅仅只有地球上部分国家的女子能享有,此刻她不能解释太多太深,因为这个年代的活着的人,注定是见不到的。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们现在所能做的,便是点燃第一朵火。
几个人又坐着聊了一阵,终是散了。
赵蓁蓁在回韩国公府的马车上,脑子里不断地回想着杨以筠今天讲述的故事,她有种感同身受的悲凉,不由得如亲身经历一般在脑海里重现那些不堪的场景和对话,越想越是心凉,不免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