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公爹说过她无须同婆母晨昏定省去请安,她仍是守着礼仪规矩的,回了府也先去徐夫人的院儿里问个安,进了院子却见孙婆子满脸堆笑地迎了过来,“郡主娘娘可回来了!午膳时郡主走得匆忙,万幸夫人在府里,赶紧过去陪着亲家舅夫人表小姐用膳,怎么说舅夫人也是有诰命在身的,郡主留个奶母子陪着,传出去岂不是要让人笑话国公府失了礼数吗?夫人陪着舅夫人说了好一阵的话,身上也乏了,现下还在睡着,郡主只管回去照顾哥儿便是了。”
赵蓁蓁听了也不说话,嘴角挂着笑,下颌微抬,眼睛睨着孙婆子,盯得孙婆子脸皮僵硬,一阵的讪笑。过了半响赵蓁蓁才说了句:“如此,有劳婆母了,我改日来同婆母问安。”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走到自己的院儿前时,赵蓁蓁忽然停驻了脚步,踌躇了片刻,转身又去了文邦安的院子,脚步却沉重了许多。
还未走近,远远就见一个婆子探头探脑地在门口张望,瞧见她过来,拔腿就想往里头跑。采薇异常机警,提了裙子三两步就追了上去,抓了那婆子的领子,厉声问:“见郡主过来你跑什么?可是要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那婆子吓得腿打颤,哆嗦着答:“采薇姑娘饶了老奴!老奴怎敢做什么勾当?是哥儿派我在门口守着,说若是见到郡主回来,赶紧进去通报一声的……”
赵蓁蓁掌家这几个月,将这府里的旧人全数记录、梳理了档案,又按王府的例子结合国公府的章程将下人们系统地培训了一回,不堪用的人统统另做了安排,加之她赏罚有度,再不似从前一般动辄打死打伤,国公府众人在徐荷风暴戾治下多年来悬着的心和命都踏踏实实落到地上了,众人既松了口气,无一不感念郡主的仁德,更是死心塌地办差,整个国公府可谓是气象一新,就连邱福海也老实了,徐夫人虽频频示意他给赵蓁蓁使点绊子,奈何赵蓁蓁自接管中馈后,从宁王府调了两个账房过来,雷厉风行地查出他经手的几个亏空,虽说数目不大,却也是个把柄捏在手里,邱福海哪里还敢阳奉阴违,只兢兢业业地办事,生怕哪里赵蓁蓁查出他更大的漏子,一怒之下把他送了官府才是得不偿失呢。
当然,徐夫人的院儿里,自是由她去的,赵蓁蓁只求徐夫人井水不犯河水便好。同理,文邦安的院儿里,她也留了情面,没有多加干涉。
可今日,这真是没规矩了。
赵蓁蓁没有理会这婆子,只吩咐人领去找方嫲嫲处置,她带着采薇采菲径直走了进去。
正房的大门紧闭,走近只听到房里几声女子娇媚的、低声的惊呼:“哥儿,轻些,把奴咬痛了……啊……轻些……”赵蓁蓁顿时面红耳赤,恼怒和羞辱合成一股狂潮,冲云直上直抵脑门儿,她死咬着嘴唇,下意识地就去推门,门却从里头插死了的,推不开。就在这一推一挡的瞬间,她突然清醒了,身上狂潮退散,心头一片澄明。她后退了两步,示意采薇敲门,也不说话,只是有节奏地敲门。
只听里头“哎呀”叫了一声,过了好半响,门“吱呀”地从里头打开,厚厚的门帘下头,出来一个发髻松散,满脸**的女子,是绮罗。一见是她,绮罗面上更加红艳,也不敢抬头,略福了一福便跑了。
“把门敞开,帘子也掀开一半,透透气。”不用赵蓁蓁吩咐,采菲便吩咐下去。
赵蓁蓁深吸了一口透亮的冷气,走了进去,见内室里,文邦安半靠在榻上,仿佛在闭目养神,可锦被下剧烈起伏的胸膛轻易便击破这假装的安宁,加之锦被上满是褶皱,凌乱不堪,刚才发生了什么还需要问吗?
赵蓁蓁不动声色地坐在塌前的绣墩上,垂眼看了看一旁的矮几上已经凉透的汤药,吩咐道:“把这碗汤药拿下去热一热。”女使应声而上。
文邦安此时睁开眼,静静地看着赵蓁蓁,赵蓁蓁也以同样的平静回视着他的眼睛,两个人不说话,眼神你来我往,是说不清的意味。大门敞开,外头的冷风扑了进来,内室里这股子染尽女子脂粉香气的热浪撞了上去,瞬间就被冻住了,整个房里的人啊物啊,都僵了。
采薇察觉出寒意,领着人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赵蓁蓁惨淡地笑了笑,说:“二郎房里的人似乎不太尽心,我挑几个小子过来伺候吧,二郎也好全心养病。”
“上月你把云锦嫁到外头去了,绮罗你打算嫁去何处?”
赵蓁蓁眼里没有半分波澜起伏,说:“二郎安心养病要紧,余事不用操心。”说罢便要起身离开。
文邦安忽的直起上半身,只手撑在床榻上,面颊**,略有些激动地说:“我虽说还……病着,也是要人伺候的,你这两个月……再不肯与我同房,如今又把我房里的人都打发了……你要我如何?”
赵蓁蓁不想与他争论,自顾自地朝外头走去,忽听文邦安哑着喉咙,满腔地痛苦和压抑地吼了一句:“你是嫌弃我了吗?”她脚上不禁打了个踉跄,加快步子逃似的跑了出去,眼泪决堤一般夺眶而出。
第二天是腊八,新年前最重要的一个节日。
宁王府的厨司头一日就把七宝五味粥所需的枣儿、花生、糯米等淘洗干净,浸泡过夜,待到第二日寅正时分,李娘子就领着厨娘们熬起了粥,好让整个宁王府的人都能分到一碗,喝了浓稠软糯、暖暖和和的腊八粥,离新年就真的不远了。
临近午时,日初掀了帘子进来说,湛卢从郑国公府回来,在外头等着回话,赵陶陶赶紧让进来。
“小公爷今儿可好些了?”赵陶陶心里悬着这个事儿一天了,要知道在这个年头,感冒发烧也是能要命的,何况周元煦那么瘦弱,抵抗力自然也是一塌糊涂。
“没呢!”湛卢的样子也很忧心,毕竟他的同族堂兄是周元煦身边的人,如果周元煦有什么好歹,燕云的日子也不会好。“小的等了好一阵,我堂兄才着着急急地从里头出来,几句话说完就赶回去伺候了。说是小公爷昨儿晚上发起高热了,不知怎的不肯吃药,夫人让强灌了下去,可高热没见褪下去,今儿又不肯进饮食了,只愣愣地躺着不说话,也不睡觉。”
“你教他用冰帕子没?”
“教了,燕云说回去就试试。”
赵陶陶也急了起来,要是周元煦出了什么事儿,可全是因为她的缘故呀,这辈子她怎么过意得去?越想越急,来来回回在屋里转了几圈,忽然想到个法子,便说:“过两个时辰你再过来,替我送件东西过去。”
救急如救火,她只略一思索,便转身去了书房,在桌案上铺开画纸,让女使在旁边备上颜料,仿着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画了一幅海水图,因为只求形意,不求精细,下笔行云流水一般地畅速,不到两个时辰也就画好了。
湛卢过来接了画,急冲冲地打马往郑国公府去了。
郑国公府。
“母亲前日气糊涂了,说了些重话……”潘夫人站在儿子塌前,居高临下,看着床榻上苍白羸弱的儿子,心头百种滋味交缠,分不清是忧心焦虑更多,还是怨恨更多。
周元煦闭着眼,半靠在枕头上,床上、枕头上星星点点都是汤药汁液,额头上搭了块冰帕子,他身上烧得厉害,全身都发烫,迷迷糊糊的疲软没有力气,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成了虚幻朦胧,仿佛他已经脱离了这具毫无意义的躯壳,飘飘渺渺地在虚无之间寻找他的父亲。
“你不吃药,不进饮食,是在惩罚母亲吗?”潘夫人软语说了好些话,却得不到儿子半分回应,便又忍不住了,“你父亲已经不在了,你也想随你父亲去了,留我一人在这世上孤零零的吗?”
“母亲,若我也去了,不是正合你心意吗?”周元煦忽然睁开眼,却也不看谁,一字一顿地说:“母亲,您不是恨极了我吗?恨我臣服于赵家,恨我没能为祖先报仇,没能拿着咱们周家上下几百口子人命反了出去,恨我没有世宗的远大志向,”他扭过脸,隐隐带着些笑,费力地说:“您呢,您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赵家给的,母亲若是舍得下这些富贵,我就豁出去杀进宫里,说不定也能给您挣个太后当当,可好?”这番话又似嘲讽、又有些寒凉,带着报复性的畅快意味,将他心里堆了几个月的积郁宣泄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