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夫人听儿子嘴里说出这些话，惊得呼吸都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环顾左右，才想起周围伺候的人都远远地留在门外，是听不见这些妄语的，才定了定神，慌乱间扬起手想狠狠一巴掌给儿子甩过去，却见周元煦毫无所动，正平静地回视她，丝毫不见畏惧，眼里是她不熟悉的快意和凛然。
潘夫人高高扬起的手顿时失了准头，缓缓落了下来，她挺得笔直的背脊也垮了下去，随后潘夫人忽然掩面痛哭起来，喃喃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苦……”此话一出口，她似是觉得有失尊严，复转身急急地夺门而出。出了房门，见仆妇小厮们俱守在院儿里，她擦了擦眼泪，唤了周元煦的乳母刘氏过来，口气嫌恶地吩咐道：“你再进去劝劝哥儿，让他好好吃药，若是有个什么好歹，我定不饶你！”
刘氏在门外守了半天，早等得心急难耐，焦急的泪水含在眼眶里头打转，此刻喏喏地应了，送潘夫人离开后，赶紧回身跑到房里，一张嘴眼泪就如断线的珠子一样流了出来：“哥儿啊，你听听话，快把药喝了吧，就算……你心疼心疼你妈妈成吗？”
周元煦依旧是半靠在榻上，闭着眼，艰难地说：“妈妈，别哭了，若这样都能熬得过去，我便认了；若是熬不过去，你就当白养了我一场，来世再做你亲儿子吧。”刘氏顿时心如刀割，凄苦难言，她也不敢放声大哭，只抓着周元煦的手，伏在榻上压着声音痛哭，过了好一阵儿，刘氏仍是不甘心，擦了眼泪又去吩咐人煎药。
门外，燕云急急地撩了帘子进来，见潘夫人不在，松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周元煦塌前，”扑通“就跪了下去，将手里的一个包裹打开，取出一卷画展开，放在周元煦手边，带着哭腔说道：“哥儿，别睡了，快起来，瞧瞧这是什么？”
周元煦缓缓睁开眼，眼前一副一尺见方的小画，蓝白色调，他迷糊了片刻，挣扎着坐了起来，再看看立刻就明白了。
这就是海。当真如她所说，大海是蓝色的，是狂暴的、神秘的，只看这近处的狂潮翻涌，巨浪滔天，卷起千堆雪，似空中降下一只巨大的魔爪压顶，不知是在与谁争斗？浪潮又随着远近、高低起伏不定，越临近岸边越是风平浪静，与近处的狂潮呈现出一种不和谐的完美融合。小画的正中央，是远处一座灵秀俊雅的雪山，半座山都笼罩着皑皑白雪，恰似一个笼着面纱的少女。
周元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虽说只是一幅画，可他相信大海就是如此，像她说的那样，可以包容万物，也能颠覆一切，瞬息万变，雄浑激荡。
他终是领略到了个中的极致之美。
燕云一直在旁细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因见他惊奇喜悦，舒畅柔和，立刻加戏，指着近前浪淘处，惊喜地喊道：“哥儿你瞧，小县主画得可是你？”，周元煦定睛一看，原来巨大的浪淘之下，有一只扁舟逐浪而行，舟上立着一个少年郎，穿一身唐草纹织金锦的袍子，衣角随浪飞扬，这少年处在惊涛骇浪之中，却翩然而立，昂首面朝那座峻秀的雪山，毫不畏惧眼前的狂潮翻涌，傲然前行，端得一派畅游天地之间的男儿本色。
周元煦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仿佛他果真就在惊涛骇浪之间穿行起伏，感觉着海水扑面而来的清凉沁爽，全身滚烫的热度都降低了几分，他短暂地闭了闭眼睛，深深呼吸了几口，闻到这屋子里浓浓的汤药味儿，和若有若无的饭食香气。
“这身儿袍子是上次哥儿给小县主穿的，”十六也凑了过来，“小县主又是画海，又是画这袍子，不是咱们哥儿还能有谁？咱们哥儿日后也是要去这大海里头航行一番的，就像画里头的人物一样神气！”他一锤定音，笃定画的就是周元煦。
“还有张笺子，哥儿看看写了什么，小的可没敢偷看。”燕云这时候再从怀里摸了张笺子出来递给周元煦。
还是澄心堂的团花笺，她专属的狗头团纹，上头写着：哥哥，你生辰在几时啊？我亲手给你烤一个蛋糕做贺礼可好？可好吃了！下头画了一个圆圆的果子，面上写着“生辰快乐”四个字。
周元煦不禁笑了，这又算她道歉了吗？嘴里嘀咕了一句：蛋糕又是什么果子？随后吩咐道：“拿纸笔来。”
他也是用澄心堂的团花笺，团纹里头是海水纹。
他写下：元宵节，好。
临近元旦，学堂的各项筹备工作都已经接近尾声，去各处聘请的老师全数到位，学生的档案也挑选完毕，教材、课件等硬件都制作完成了，如此只等着正月二十时学堂的正式开学典仪。
不过，周元煦答应过的一百盏灯笼，却遣人来说因为是小公爷特别去定制的，作坊有些赶不及，只能保证会在开学典仪之前送过来。燕云那小子给湛卢拍了胸膛，说他们家会一力安排好，绝不劳赵陶陶操心。
赵陶陶想，这个元旦、元宵可真要热热闹闹地过，以后可得要忙起来了。
除夕。
这日宫里有宫宴，亲王宰执、外命妇们都要入宫赴宴。
今年赵陶陶也逃不脱了，必须把自个儿搅进东京城里这些宗室显贵夫人们的蜚短流长里头了。
除夕的大宴照例是在集英殿隆重举行，而宗室须先行至景灵宫祭祀祖先后，再换了常服参加大宴。赵陶陶是受过册封的正二品县主，因此天还未亮就得起来按品大妆：大袖礼衣，红罗长裙，双佩小绶，镶珠红霞帔，花钗冠，双博鬓……
这一身的隆重精致，赵陶陶觉得像是穿了身铁甲钢盔，头如千斤重，令得她走路都只能缓缓而行。
顾思窈要晚些时候同赵蓁蓁一起入宫，这一早只穿了件素净的家常衣服过来瞧赵陶陶。见赵陶陶一身的庄重典雅，流光溢彩，也不禁暗暗生羡，嘴里啧啧赞叹着，又见赵陶陶行走转身时一副贞静娴雅的姿态，也笑道：“妹妹还是穿男装最自在，穿上这礼衣，一下子就老成稳重了！”
赵陶陶扶着头上的冠子，顽笑道：“大姐姐日后嫁了夫婿，给你挣个一品诰命夫人，你就知道这礼衣穿上多繁琐了，可有你抱怨的时候呢！”
顾思窈轻启银牙咬了咬唇，面上淡淡一笑，倒也不回话，只俯**给赵陶陶理霞帔。
赵陶陶又说：“大姐姐，今儿是除夕，你穿鲜亮些入宫，必定靓绝集英殿，说不准哪家的郎君一见，就会呆在当场：眼前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生得是面若桃花，娇美无双，只把我一颗心也偷了去，再也感受不到它在我胸膛里跳动……”
“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又在逗你大姐姐！”不料身后帘子一掀，顾如云进来正好听见她说的这段话，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又细细地打量了她的装扮，满意地点点头，“既装扮好了，还不走？你爹爹哥哥们在前头等你呢。”又转身握着顾思窈的手拍了拍，说道：“你妹妹虽是顽笑惯了，却也在理，今儿是除夕大宴，集英殿内坐着的都是三品以上大员同家中嫡子女们，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但咱们家一向开明，窈儿要是瞧见哪个郎君好，姑母去同你父亲说，必定要给咱们窈儿挑一个称心如意的好姑爷。”
顾思窈怔了片刻，才柔声说：“窈儿听姑母和爹爹安排就是。”顾如云又交待了几句，便带着赵陶陶出门了。
顾思窈送她们出了二门上，慢慢转身回房去装扮。
好不容易挨过繁琐的祭祀仪式，宗室们先去集英殿和旁边紫宸殿的偏殿里头褪了礼服，换了常服，略略梳洗了一番，三三两两便朝集英殿里去了。
进了集英殿，赵陶陶四处找她两个姐姐不见，却见殿中左侧聚了好些她不认识夫人小娘子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低声攀谈说话，见顾如云牵着赵陶陶进殿来，眼睛不约而同地都落在赵陶陶身上，脸上俱是惊奇讶异之色，待顾如云母女走近了，这些夫人小娘子们连忙起身见礼。赵陶陶深呼吸了一口，面上保持着礼貌的笑容，打起精神同她母亲袅袅地走过去，准备把自己奉献给一场同众多陌生人之间的、毫无营养的吹捧、讥讽和顽笑里头。
只不过刚走几步就听另一边赵允和在唤她过去。
原来是赵元梧领着两个儿子同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在寒暄拜年，见她过来，忙道：“这便是小王的幼女陶姐儿，家中唤她十九娘，陶陶快见过几位相公。”一一引着介绍拜见。
因宋朝宰执的序列尚在亲王之上，备受礼遇尊崇，赵陶陶知道分寸，哪敢怠慢，不需要父亲吩咐，上前恭恭敬敬地大礼参拜了几位相公，相公们也客气地拱手还了半礼，乐呵呵地夸她懂事知礼，这场面就像她前世小时候跟着父母外出拜年见客一样。而她的好爹爹和三哥哥两人，笑嘻嘻地揣着袖子站到一旁，像看戏一般地等着瞧她如何独自应酬外客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