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面的参知政事王曾捋着长须,笑呵呵地说:“王爷终是舍得带着小县主外出了,常听复古说起小县主如何聪颖可爱,果然气质卓然,芝兰玉树一般。”王曾此时也不过四十多的年纪,身材却还保持得极好,身姿也端正挺拔,让人一见就有好印象,不像旁边的首相丁谓一样挺着个发福的肚子,神色倨傲。赵陶陶忙谦逊地答道:“王参政谬赞了,陶陶哪里敢当,所谓气质卓然,不过也是人靠衣装,若我不是生在皇家从小锦衣玉食,父母宠爱,哪能养成现在样子?王参政自小勤学苦读,三元及第,如今又位列政事堂辅佐官家伯伯,这才是我国朝万民的榜样。”她这番话也是出自肺腑,不论前世今生,她最敬重的便是独立自强的人,可旁人听了却大感震撼,个个在心头揣摩再三:一来定是宁王看重王曾,常在小女儿面前夸奖这位参政,小县主方可一口就说出王曾“三元及第”的荣耀;二来这位小县主气度不凡,又谦逊大方,丝毫不见闺阁女儿的扭捏之态,足以印证过往坊间的众多传言。
众人俱都抚掌大笑,又是狠狠一通夸赞,赵陶陶颔首微笑,左耳进右耳出,只作乖巧的模样,眼睛却忽溜溜地四处打量,忽而看见相公们身后的长桌案上摆了一堆物事,似曾相识的样子,不由得超前迈了一步去查看。
一旁的枢密使曹利用好奇地问:“小县主也见过这游戏?”曹利用是杨以筠舅母的堂兄弟,赵陶陶也是认得的,便答道:“曾在六哥处见过,陪六哥玩过两局。相公们也在玩这个沙盘游戏吗?”
“某还是初次玩这个游戏,今日是复古相公和王参政趁着大宴开始前在给某上课呢。久闻小县主才华过人,想来也是个中高手,不如坐下手谈一局,也给某上上课。”曹利用笑呵呵地发出邀请,赵陶陶心想,曹利用大约没有没有其他意图,可当着这么几位及朱紫的权臣面儿,她怎敢贸贸然同他们论个长短?因此连忙说:“曹枢密真是折煞陶陶了,陶陶才疏学浅,不过是个懵懂小儿家,怎么够资格同相公们相较?”
朝臣们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关于宁王家小县主的传闻这两年在京城是众说纷纭,真真假假难以甄别,今日得见真人,定是要瞧瞧这位小县主虚实的,好事的、想看宁王笑话的,竟都七嘴八舌地帮起腔来,赵陶陶只得拿出耍赖的本领来,苦着脸说:“诸位相公,明日就是元旦了,陶陶可盼着过年拿红包了!若是今日和相公们对战输了,惹得我爹爹恼了,明日减了我的红包银子怎么办?陶陶不敢,求诸位相公放过我这个小孩子吧。”
年长的几位都不禁笑了起来,他们也不能同一个小孩子较真。偏在这时候,赵允程挤了过来,他此前在一旁同一个年轻的朝臣闲聊,不知这边在议论什么,此时凑过来看了看,随口说了一句:“这套沙盘地图的标注仿佛有些不对呢,陶陶你来看看是缺了什么吗?”
赵陶陶早就看见面前这套“大世界”和最开始送给赵祯的粗糙版本完全不同:代表筹码的棋子是重新定制的;缗钱、人口和军队分别用不同的颜**分开来,上头标明不同数字,更加清晰直观;地图使用宫绢绘制,但和初版本相比,相邻小国仅保留了高丽和大理,诸如注辇、日本、真腊等统统被省略了,且特意标出的各国特产也不见踪影,地图上用加粗的笔划标注着契丹、党项以及幽云十六州的位置与疆域。
她一看便知,相公宰执们玩这套游戏,更注重军事上的战略筹谋,意在保卫疆域、挥师北上,收复故土,却忽视了对外贸易在经济上的贡献和巨大潜力,所秉持的治国方略十分传统和保守,导致每年从通过对外贸易上赚取的税收不过寥寥十数万贯,而在她前世所读到的历史上,宋朝是到南宋开始,因为地缘关系才逐渐重视发展官方海上贸易的,岁入百万贯以上,占国家总岁入相当大的一个份额。此时虽说汉唐时发达的丝绸之路因为党项和契丹的割据而暂时中断,但国朝半幅疆域临海,海外邻国众多,且国力均不如国朝,如此得天独厚的契机不好好利用,岂不是浪费吗?
把好好的一个“大世界”游戏局限在战争防守和国土收复的目的上,这离她设计游戏的初衷相去甚远,只不过她毫无立场与资格去指点江山,心里便筹算着,等过了新年认真地同赵祯手谈几局,让赵祯见识一下金钱的诱惑力,在他幼小的心灵上播下一颗放眼看世界的种子,如此后事可图。
她心里想得得意,却万没料到赵允程随口一句话完全暴露了她。赵陶陶朝着哥哥撅了撅嘴,清了清喉咙,装作不在意地瞄了一眼,惊讶地说:“咦,这份地图上确是少了几个邻国,也未标注各国的出产物!”
“这……无伤大雅吧?国朝最要紧的邻国不过只契丹与党项罢了,小县主不知国事,须知契丹党项蛮夷之人,狼子野心,百年来一直妄图吞并中华,实是我朝的腋肘之患。虽然近来几十年烽火暂熄、少有战事,但风云变幻莫测,说不准哪日又要兵戈再起,不得不时时提防着,故而咱们操练这套游戏,也是以强兵富国为目的,国家每年净入的盈余多,遇上外敌入侵才有银钱反击。至于邻国和出产物,咱们同契丹、党项均有榷场开放,边境的百姓们日常都在相互交易,余者皆是弹丸小国,标与不标也没甚要紧,重要的还是咱们自己国家要经营好。”说话的是李迪,他捋着花白的胡须,乐呵呵地看着赵陶陶,像个亲切的尊长一样不厌其烦地给她做知识普及。
“多谢相公教导,陶陶大约是懂了,意思是咱们靠国内的税收等来增加岁入,不需要同外国经商贸易,也不需要赚他们的银子。”赵陶陶说完这句话,做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一句:“这不等于是有一家店铺,不对外做买卖,只靠赚自己家里人和伙计的钱过活吗?好奇怪,难道做生意不是赚客人的钱吗?”
她这番话声量虽低,但也足够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楚,众人虽神色各异,却纷纷暗自琢磨起这番话的含义来。不料有一人却是嗤之以鼻,语带讥讽地说:“小县主当真是天资过人,不过十岁的女娃娃,就开始指点起咱们政事堂诸公来了,怕是犯了祖宗的规矩,也有失体统吧?”
这番话**裸地就把帽子扣了下来,且是批评她这样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儿,实在是有失气度,赵陶陶抬头一看,说的话是腆着个油脂肚儿的首相丁谓。幸好!别看这位史上有名的奸相这会儿摆足了人上人的姿态,可赵陶陶却是清楚记得,丁谓的好日子不多了:便在这一两年间,等赵祯即位后,丁谓就会被刘后罢相。虽说不用怕他,不过此时也真没有必要多生事端去反击,言语上一时的得意是无意义的,于是她便把小嘴一翘,一跺脚,作出一副小孩子发脾气怨怼的模样来:“陶陶明明就说了什么也不懂的,可方才却是丁相公跟着在一旁起哄要陶陶玩这个沙盘游戏的,我拗不过了,才大着胆子说了几句蠢话。陶陶不过是见识过一些商贾开门做生意迎来客往的例子,以为国朝物产丰富,倾世瞩目,正该像京城里头商户们一般,把好东西卖出去赚邻国的银子才是正理。陶陶才几岁的小娃娃家,懂什么国事?怎么就够得上丁相公说的’指点’二字?完了完了,果然说错话了,明日的红包定是没了!”她越说越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心虚地朝她父亲那边瞟,眼睛都红了,赵允和同她搭档惯了,哪有不知的?赶紧来救她,面上摆出一副兄长义正言辞的严肃姿态,假意呵斥道:“既然知道说错话了,还不去母亲那边?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赵陶陶恨恨地跺了跺脚,抽泣了一声,同相公们行了个礼,转身奔向她母亲那处去了。
除了她爹爹哥哥熟悉她的秉性,众人哪知她的心思,见她作小儿态赌气转身就走,都纷纷上前唤她留下,赵元梧却领着两个儿子拦住朝臣们,半真半假地说:“都怨小王教女无方,让诸位相公见笑了。回去必定好好责罚她。”
“王爷严重了,小县主虽是玩笑话,却当真有些道理在里头,王爷切不可责罚她。”
“若有机缘,某当真是要同小县主好好手谈一局,王爷万万不可责罚小县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