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相公连忙劝说着赵元梧不要减赵陶陶的红包,又不住口地夸起赵陶陶来,唯有丁谓被赵陶陶一通抢白,吹胡子瞪眼甩了甩袖子回首位去坐下了。朝臣们人前都是谦谦君子一样的人物,可文人多思多虑,喜欢在文字、言语上下功夫,虽然方才是一派言笑晏晏的祥和之态,可万一赵陶陶不慎在言谈、举止上有了冒犯,遇上心胸狭窄的,轻易便会招人记恨、攻讦,又何苦去做些树大招风的事儿?朝堂上那么多结党营私、因私心而坏国事的事情还不够让人警醒吗?
当你还没有积蓄足够的力量与人对抗时,敬而远之是正理。
可话说她偷笑着离了那一堆朱紫权臣,走向这一边珠翠环绕时,心头的窃喜便似长了脚偷偷溜走了。
一群周身绫罗,华贵非凡的夫人们像是蜜蜂嗅着了蜜一般,甩着帕子迎过来把她围了一圈儿,个个面上含笑如沐春风般,眼里的情绪却不似面上一样热情:好奇、探究、品判、谄媚……种种意味纷繁,这些身量小小的娘子们眼里装盛了这样多的心思,嘴里说出来却是最亲热亲近的话语:“这便是熙宁县主吧,小小年纪就这样好看,长成后该是个怎样的美人儿啊?”
“娘娘真是教女有方,郡主已经是天仙一样的人物,未曾想小县主也是谪仙一般的气派呀!”
“咱们家的这些女儿和小县主一比啊,当真是蒲柳之姿,贻笑大方了……”
……
赵陶陶一面浅笑着和这些夫人们见礼,一面心里暗自骂着:听听你们说的这些话!你们自己信吗?你们是在夸人还是在替我招人嫉恨呢?女人何苦难为女人?!她静静地站在母亲身边,见了谁都嘴角含笑,既不冷漠、也不热络,一副端重温良的模样。
可她父母今日是商量好了的吗?顾如云只把她推了出去,窃窃笑道:“你第一次出来赴宴,待在我们妇人群里做甚么,去那厢同小娘子们顽去吧。”
赵陶陶脸上僵了片刻,复又微笑着给这些夫人了见了半礼,听妈妈的话去找小娘子们了。找谁呢?她姐姐今日怎么没来?哦,姐姐即便来了也不是小娘子了,窈姐姐呢?她四处看,这天杀的场合,怎么一个相熟的小娘子都没有?!哦,有两个,表姐顾思窕和十三堂姐赵婉儿同另外两个小娘子凑在一起呢,那副偷眼瞄了瞄她,又头碰头说悄悄话的鬼祟神色,大约是在拿她取笑吧。
赵陶陶眼珠一转,甩了甩帕子,哦,她没有帕子,娉娉袅袅地朝着那一堆走了过去。顾思窕见她过来,以为好戏来了,和赵婉儿对视了一眼,拿团扇掩嘴一笑,朗声说:“这不是我英勇的四妹妹吗?这几日可又去坊市同莽汉打架了吗?下次可要使唤人叫咱们去瞧瞧,咱们虽生得柔弱,给妹妹呐喊助阵却也是成的。”她话音一落,围着的几个女孩儿都笑出声来。
赵陶陶早知她嘴里没好话,也不反驳,一步步走过去,站定,微抬下颌盯着她们,直盯得她们心里发毛,半响没动,忽然以迅雷般的速度、大幅度地举起了右手,吓得这几个女孩儿倒退了两步惊叫起来,惹得满殿的人都望了过来。
可赵陶陶的手落在她自己的发髻上,轻轻扶了扶鬓上的蜻蜓嵌宝金钗,再缓缓放下,她邪气地笑了笑,说:“怕什么?我又不打女人。”
“十九娘,你再淘气,当心我去告诉圣人。”赵婉儿缓过神来,气咻咻地瞪着她。
“十三娘尽管去,我又没做亏心事,不怕你们嘴碎四处嚼舌根。”赵陶陶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这件事与她无关。
“我们一个是你堂姐,一个是你表姐,教训你是应该的!谁让你在外头与人争斗打架,丢尽我们闺阁女儿家的脸!”顾思窕也来劲了,故意把声音高了几度,引得更多的小娘子围了过来看戏,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看着她,大约以讹传讹,这些高门大户的小娘子们都知道了她那日打曲三儿的事迹吧,多半以为她任性妄为,生性粗野,更是印证了多年前传说她女生男相的谣言。
“若我下回再遇上孤苦无依、不能自保的孤儿寡母;若我下回再遇上无赖莽汉抓了三、四岁的小女孩儿要买进妓馆去,我照样要打!这样的事我遇见一回就打一回,定要叫这天下凄苦孤独的女子们都知道,这世上有人会帮她们,帮她们脱离苦海,帮她们另谋新生!”赵陶陶不急不缓,甚至是用懒洋洋的语气说了这番话,她不需要去作大义凛然的辩解,好让众人为她振臂一呼,所有的慷慨陈词化不成行动都是枉然。她只需要把事情解释清楚,以真相对抗谣言。
“至于脸面,这东西虽说不值个什么,可若是你们当**得我做错了事儿,累得你们也脸上无光,就不会嘴碎到处传我闲话了,说到底,不过是想取个乐儿的同时坏了我的名声罢了。”
“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们……我们不过是担心你,同相熟的小娘子们倾诉几句,哪有传你闲话坏你名声了?”顾思窕没料到赵陶陶会当面揭露她,赶紧矢口否认。
赵陶陶抿嘴笑了笑,目光缓缓地扫过这些小娘子们,朗声问:“诸位姐姐们,你们方才听了我这位表姐说了些关于我的故事吧?请问听过之后,是更加厌恶、轻视我呢,还是更加喜欢我呢?”
围着的这些女孩儿们,不禁面露尴尬之色,三三两两交换了下眼色,其中一个穿着蜜合色长袄子的女子落落大方地迈前一步,深深福了一福,柔声道:“县主言重了,咱们如今知道事情的缘由了,哪敢对县主有半分不敬之心。自小就听了县主的许多传闻,今日一见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家父是兵部尚书冯参政,我是家中幼女,小字静思。”
这便是要结交的意思了,赵陶陶淡然一笑,对着冯静思还了半礼,正欲说话,忽听耳边一声娇叱,“陶陶!”她转脸一看,是李若溪和赵云岚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正满脸怒气地盯着她。自从赵蓁蓁出嫁,这两个年长未出阁的姑娘就自动接过赵蓁蓁的责任,在各种场合护着她、管着她。
“十二娘、溪姐姐,好想你们!”赵陶陶立刻换了一张脸,眉眼弯弯,嬉笑顽皮着扑了过去扭着李若溪的胳膊不放。
“小狐狸!拿你没办法!”李若溪噗嗤笑了出来,忙拉了她到一边,想问问她赵蓁蓁的怎么没来,可更多的女孩儿跟了过来。
“溪姐儿,快同我引见一下,小县主真是有趣。”
“小县主,快跟我们说说那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先说说你的学堂吧,定在何时开学呀?可否给我发张帖子?”
……
这一通七嘴八舌下来,赵陶陶认识了七、八个开朗活泼的小娘子们,算是正式开启了社交生活,下月学堂开学典仪的帖子也应承了多发十数张。这时候的人还有个初次见面就互赠贴身物件儿的臭毛病,以示倾心相待之意,几个把她看对眼儿的小娘子纷纷解下心爱的香囊、钗环等物赠与她,她也只得取下自个儿的与这几位互换。几个来回下来,她出门时身上显眼的荷包、项链、钗环、耳坠子,统统都换了个遍,只留了她最爱的狗儿玉佩不舍得送人。
顾如云远远地朝她这边望了好几次,见她笑语吟吟地和几个小娘子们围在一块儿聊天说笑,脸上并无不悦之色,也是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至此,这京城高门大户里的人也算识得了七八成,加上扩散效应,以后总归不会有谁家会说赵陶陶是个错投女胎的男儿家了吧?
“陶陶,姑母唤我们过去安坐了。”忽然耳边传来熟悉又温柔地声音,原来是顾思窈不知何时进了殿来,正站在她身边,拉着她的袖子。
顾思窈今日也是精心装扮了的,穿着新做的桃粉云锦夹棉的袄子,配了条珊瑚红海马潮云羊皮金沿边挑线裙子,项上带了鲜妍的珊瑚链子,浓密的青丝盘了个朝云近香髻,一只衔珠累丝凤穿花金钗最是显眼,再插了两只小巧精致的红珊瑚佛手形金簪,显得整个人杏脸桃腮,十分娇艳。
赵陶陶拉着顾思窈的手上上下下细看了一通,她很少见顾思窈穿这样娇艳的颜色,衬得人如春日枝头上的桃花一样美好,禁不住连连赞叹,随即附在顾思窈耳边悄声说道:“大姐姐,这一身儿真好看!娇俏极了,我要是个翩翩少年郎,必定一见倾心!”
顾思窈立刻双颊泛起红晕,害羞地颔首抿嘴笑了笑,又那手指戳了戳赵陶陶的鼻尖,柔声道:“皮猴子,快随我过去了。”两姐妹便同身边这群小娘子们说了几句闲话,又约了曹利用的长孙女、冯拯的幼女几个元宵节一起逛夜市,两人又敛身福了福,准备暂别回去顾如云那边,却见这几个小娘子们眼睛看向她们身后,神色俱是羞赧不安,愣了片刻后,全都深深福了下去,嘴里说道:“太子殿下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