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有些奇了,这是他们家头回来宁王府。还在马车上呢,周元煦就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进了府可是无一不夸赞的。样样都比郑国公府新鲜,在花厅也用了不少果子茶水,怎么去园子里逛了一圈回来就兴致全无?眼睛又是那般红肿,定是哭过的。
刘氏从周元煦落地起她就照顾着他,几年前又从相州陪着周元煦入宫伴读至今,熟知他的脾性,此刻若是受了委屈,定是不说的,须得两三日他自己心宽了,才问得出个首尾。当下也不多言,好好地送周元煦上了自家的车架,跟着回府去了。
赵陶陶忿忿地回到自己房里,抓起桌案上玛瑙八辦莲形花口盘里的玫瑰酥饼就是狠狠的一口,一口果子还没吞下去,梁嬷嬷如风裹着一般迈着小碎步跑进来,招呼月升星辰给赵陶陶净面梳洗:“快打水给姐儿重新净面,看这小脸儿花得跟小猫一样,再把那套蜜合色绣金线蝴蝶的襦裙拿来给姐儿换上。”
“不要蜜合色!”赵陶陶一听又恼了,怎么又是蜜合色,谁要同周家小胖子穿一样的颜色?屋里人都一惊,从来没见过她们家姑娘发脾气吼过谁呀?只见她们家姑娘两三口吃下枚果子,要了湿帕子,擦干净手,自个儿跑去紫檀镂雕三多九如的衣柜里挑了一身宝蓝色的襦裙换上,旁人也不敢多问,赶紧伺候着梳洗好,一行人跟着去了花厅。
按着当时的习俗,此刻还留在宁王府的宾客,皆是新娘子娘家的至亲亲眷,其余亲友都随着接亲的队伍去文家观礼饮宴了,故而王府安静了许多,花厅里三两成群在交谈的不是婶婶伯娘,便是堂表姐妹。
赵陶陶本想着利用开宴前的一段时间,自个儿独处片刻,疏散去离别的悲痛,不料被个狗皮膏药般执拗的小胖子缠得来更添气恼,此刻也只好深呼吸几息,强按下心头的不快,缓步走入花厅,微笑着与女眷们见礼。
“十九娘今儿可是伤心坏了?”孀居的商王妃怜爱地把她搂在怀里,慈爱地说:“你阿姊又不是远嫁,常常能见着的,今儿又是大喜事,哭坏了身子怎好?岂不是又让你阿姊担心吗?”
“嗯,我就是舍不得阿姊,我怕阿姊去了文家受委屈。”赵陶陶趴在商王妃肩上,伤感地说。
“傻孩子,十娘又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你们是天家的女儿,谁敢慢怠?还怕你阿姊的婆母让她每日站规矩不成?你母亲定是不依的,到时候咱娘儿几个一起闹上门去的。”商王妃拍着她的头,调笑道。
赵陶陶听后,虽仍是落寞,也释怀了许多,面上嬉笑着搂住商王妃的脖子,往她脸上亲了一口:”听伯娘的,我不担心了。”
“都说陶姐儿聪慧至极,说话行事往往比姐姐们都懂事老成,今日看来也还是个没长大的娃娃。”这话酸溜溜的,正是张萍芝凑上前说的,她也是想来趁机凑个趣,好和商王妃多说几句,却不自知说的话不伦不类,一点也不讨喜。
赵陶陶并不理会,仍就软软地偎在四伯娘身上。
张萍芝现已是三品大员的夫人,有了诰命在身,脾性渐长,见赵陶陶一如既往地不给自己好脸儿,暗自啐了一口,讪笑了片刻,甩着帕子就走了。她心想着八大王家的也在呢,又不是只有这一家皇亲贵胄可攀,她女儿顾思窕不就在游廊里和八大王家十三娘赵婉儿凑在一起顽笑吗?
开席的时候,赵陶陶拉大表姐顾思窈坐在一起。这几年的相处,赵陶陶看得出顾思窈性子很安静羞怯,虽不多言语,但与她在一处时,她总像个姐姐一样把赵陶陶照顾周全,还时常给赵陶陶做些荷包手帕子送过来。
送亲时没留意其他人,这会儿赵陶陶才细细地观察了大表姐一番:顾思窈穿了一件簇新的莹白对襟旋袄,领口装饰一圈缠枝花,掺了金银线绣的,是时兴的花样子;里面是一条翠蓝满绣折枝桃花的襦裙;颈上带了一根红珊瑚串珠的链子,但纤细的手腕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带;头上挽了一个倭堕髻,两三枚赤金嵌红宝的钿子,也妆了赤金累丝嵌宝的挑心和配套的掩鬓。
宁王府的长女出嫁,上门观礼的女客谁家不是珠翠环绕,一个赛一个的光鲜亮丽?顾思窈这一身打扮虽不失礼,但往女眷这人堆儿里一放,就显得毫不起眼了,甚至略有些寒酸了。再瞧顾思窕,一身宝蓝色的襦裙,领抹上嵌满了珠子,发髻上一只点翠嵌宝的蝶型簪子最为闪耀,要知道那四扇蝶翼都是用米粒大小的金刚石嵌成,行动间流光溢彩,贵气十足,此刻正在游廊里紧贴着十三娘坐着,两个人掩在团扇后头窃窃私语着什么,不时发出笑声阵阵,可谓是春风得意。
自赵陶陶周岁后,顾如云变着花样儿给顾思窈送了不少头面首饰、时兴的衣料等,故而张萍芝母女也略有收敛,每每见到顾思窈,她都十分感恩地把姑母的礼物尽力呈现在身上,似乎在表明她的境遇大有好转,继母和妹妹没有再苛待于她,望姑母安心。可今年六月,顾怀瑾越级升迁为三品侍郎了,张萍芝也随之受了封诰,成为从三品的安阳郡君,自恃身份更加高贵,不再如往常一般顾忌宁王府对顾思窈的眷顾了。
看着顾思窈在这一屋的衣香鬓影、珠光宝气中诺诺唯唯,谨小慎微,赵陶陶心中忿忿难消:这舅母和二表姐怎么蠢得这样毫不掩饰,竟然在今日这样盛大的场合明目张胆地刻薄大表姐的穿戴?可知表姐平日在家受冷遇和排揎得厉害,着实可怜。
往常看着大姐姐一副百忍成金的模样,赵陶陶只想着替她在舅母和二姐姐跟前用言语找补回来,算是小小的警示,毕竟人要自立,大姐姐得靠自己刚强起来才是正理,外人又帮不了一辈子。可今日她刚刚和姐姐分离,再难朝夕得见、亲爱无间,正是极度落寞孤单的时候,哪里见得这样的情状?赵陶陶免不得心软,暗下主意定要拉大姐姐一把。
想到这里,她唤来月升,附耳道:“你悄悄去对月琴姐姐说,让她去告诉母亲:窈姐姐很可怜,求阿娘帮帮吧。”不多会儿,月升回来说:“娘娘说,让姑娘勿忧心,她心里有成算。”
顾如云与弟弟先前的范大娘子十分要好,她敬爱弟媳的娴静柔善,怜爱顾思窈失恃的境遇,但她也不得不顾全幼弟顾怀瑾一家的体面,若是强要揭破张氏母女苛待顾思窈,顾怀瑾从此也就不得安宁了。但现在,似乎是个好时机。
顾如云细细盘算了一番,定下主意。
“这儿女债啊,不到闭眼那日是还不完的。”八大王的王妃俞氏在席间与顾如云说笑,她家儿女众多,是太宗这一系中的佼佼者,光儿子就有四五个,羡煞了旁人。
“你家这么多儿子女儿,个个出息,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多好,我倒是羡慕得紧,现下蓁蓁出了阁,这偌大的府里只剩陶陶一个还能陪我说说笑笑,想起来心里真是不舍得。”顾如云说着不免动情,眼角涌出几滴热泪,赶紧拿帕子按住。
“嫂嫂宽宽心,程哥儿赶紧给你你娶个媳妇儿回来,再生几个孙儿,你和六伯恐怕还嫌闹腾呢。”
“媳妇儿毕竟也不是骨血至亲,隔着一层呢,我也懒得去摆婆婆的款儿,日后两个哥儿娶妻,能求个夫妻和顺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只是眼下,手心里养大的女儿成了别人家的……”顾如云哽咽着有些说不下去了,一旁的吴嬷嬷忍不住插了句嘴:“娘娘,这儿不还有个女儿吗?老奴看窈姑娘待陶姐儿好得很,两姐妹也一样亲热,何不把窈姑娘接过来住两年,姑娘再操心给她择门好亲事,从王府抬出去,也是瑾哥儿和张夫人的脸面。”
“这主意好,陶姐儿还小,有个姐姐陪着更妥当。”一旁的商王妃也附和道。
“就怕我弟媳妇儿疼爱这女儿,舍不得放手呢。”顾如云有些犹豫。
“嫂嫂,你那弟媳妇儿就在那边坐着,舍不舍得的,问问不就是了?”俞王妃也是个好事之人,此刻趁热打铁。
这几人便齐刷刷看向张萍芝,盯得张萍芝全身发毛。
“弟妹啊,大姐儿快十六了,你和弟弟可有给她议定人家了?”顾如云笑吟吟地问张萍芝。
张萍芝嗫嗫嚅嚅地说:“尚未议定,去年说过两家,官人说不急,他要亲给大姐儿择选,未料想今年官人忙成这样,等忙过这一时再好好相看几家。”她确实替顾思窈相看过几家,是她扬州娘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子侄,被顾怀瑾一口给否决了,说要等顾思窈十七以后再由他自己来择选人家,她便按下暂且不动,盘算着若是一来二去选不到人家,等成闺阁老姑娘了,她再把自家的侄儿推上去多半就能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