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夜里想过,自己存得有银钱,不如趁夜离开王府,离开京城,但随即一想,现在不是后世,出门只要有钱就万事不愁,这世间只得一个汴京,汴京之外举目皆是贫寒,她又能去哪儿?且独身外出,路途艰难,谁知会遇上什么强盗土匪,说不定还会把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她不能冲动。
况且,她真的舍得下家里人吗?不过时一时意气罢了。等姐姐的案子处置完了,父母多半也就消气了吧?
这夜赵陶陶辗转难眠,一夜都在唉声叹气。
一大早,宫里的马车就来了,为着显示宫里对宁王府的支持,马车故意没有开进二门里,径直就停在大门口,候着赵陶陶出来。
赵元梧夫妇怕看着女儿离开自己要心软,因想着也能时常进宫见到女儿,便故意没有让女儿请安告别;赵蓁蓁不知何故,没有出现;赵允程也是;只有赵允和牵着妹妹送到二门上,他也根本弄不明白,一夜之间,家里是怎么了?
赵陶陶心底哀凉,犹如孤儿一般神魂不守。梁嬷嬷在一旁提醒她该走了,赵陶陶狠狠抱着哥哥哭了几声,擦了眼泪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大门前,原本离得远远的好事者们,见宫里马车来王府接人,个个兴奋不已,三五成群地拥簇着,挤到近前来看是要预备接了谁去。
赵陶陶出了大门,见着这些人目光像非洲草原上的鬣狗一样,充满着窥探和渴望猎食的光芒,心里大为鄙夷。宫里的内官上来见了礼,请她登车即行,赵陶陶却不着急。
她站在车前,环视这些人,忽然提高了音量,问道:“你们谁人可以告诉我,这世间最厉害,最能杀人不见血的武器是什么?”
围观者面面相觑,拿不准她是何意,有个汉子站得远,高声答道:“必定是西夏精钢制作的宝刀,据说无坚不摧,削铁如泥。”
“蠢货,县主问的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应当是大理国的毒药,听闻只需一星半点,就能让人在睡梦中死去。”
“放屁,明明是契丹的弓箭,百米之外也能封喉。”
众人百口千声,争论起来。
赵陶陶无力地垂下头摇了摇,她随即登上马车,站在车厢前俯视众人,冷冷地说:“这世间最厉害,最能杀人不见血的武器,便是从你们嘴里说出的毫无根据的谣言!”
说罢她压根儿懒得和这些人争论,转身便进了车厢。
她负气地想,这个世间,不值得爱!
马车进了东华门后行了不久,就听内官在外头说:“六哥儿在前头呢,县主可要下车?”
赵陶陶心中一动,叫停了马车,下车便见赵祯站在离自己几丈远的地方。
她心里好委屈,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涌出来,抬腿便向着赵祯快步走去。赵祯见她泫然欲泣的可怜样儿,怎会不知她,远远地就向她伸开双臂,预备把妹妹揽在怀抱里,让她好好哭一场,发泄一下近来受得委屈。
可临到最后两步了,几乎就在一瞬间,赵陶陶见着赵祯的腰间垂了一只墨绿色的荷包,上头用金黄丝线绣着天王云海纹样,她一眼就认出是顾思窈的手艺,心上即刻像是刺进一根针,脚下一迟疑,生生地定在原地。
赵陶陶想,什么都变了,六哥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六哥了。
赵祯略感尴尬,见她愣在前方,收回了双臂,自嘲地笑道:“到底是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样见着六哥就扑上来了。”还是伸手过去抚了抚她的头发。
赵陶陶终是忍不住,背转身去,任凭泪水夺眶而出。
赵祯叹了口气,心痛极了,从袖子里掏出绢子,给妹妹擦了眼泪,又拉着她的手晃了晃,温柔地说:“别哭了,小娘娘备了好些你爱吃的菜,六哥陪你慢慢走过去。”说罢便牵着赵陶陶慢慢往后宫方向去了。
“一个月没见了,怎么别扭起来了?难道真是长大了,不愿意陪着六哥了?”赵祯轻声问道。他牵着妹妹都快走到紫宸殿了,见妹妹仍是落后他一步,跟在后头,不肯与他并肩走路。
“不是。”赵陶陶轻声答了一句,手不自觉地紧紧握了握赵祯的手。
“我日日都给你写信,你几日才回我一封,寥寥几句话就把六哥打发了。最近你遇上这样多的事,心里不管生气还是委屈,怎么都不愿和我说了?”
“六哥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想打扰你。”赵陶陶心里负气,也别扭。
赵祯却忽然生气了,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你到底怎么了?自你上次出宫后,就别扭到如今,不是你同我说的吗?亲人朋友相知相伴,贵在坦诚,如此情义方才持久,可你如今作出这幅模样又是为何?”
赵陶陶欲言又止,她怎么能说?难道要说因为我见着你和大姐姐在一起,吃醋生气所以别扭吗?她和他本来也是兄妹啊。她又有什么立场去吃醋?不应该的。
都一个月了,还没别扭够吗?
她垂着头,不敢看赵祯,只像从前那样拖着赵祯的手轻轻晃荡着。
赵祯瞪了她半响,终究是生不起气来,鼻腔里哼了一声,拉着妹妹转身继续走。
没走上几步,妹妹加快脚步赶了上来,扔像以前一样和他并肩走着,时不时故意去撞他一下。
赵蓁蓁听妹妹走了,悬着的心缓缓落下。
她是两日前,独自在园子逛的时候,不知是谁从墙外扔了一包东西进来,骨溜溜滚到她脚边上。她拾起来看,竟是一个裹了石头的油纸包,拆开后里头是几张小报。
赵蓁蓁把每一张小报都细细读了。心里涌上一阵悲凉的绝望。她做错了什么?世人都不肯放过她?
外头采薇在和采风说话:“把手炉也带上吧,车上坐着又不能动,郡主最近的手总是冰冰凉凉的不热和。”
采风应了一声,往耳房去找手炉子。
赵蓁蓁则坐在妆台前,打开装着她心底秘密的红漆戗金盒,取出那只祖母绿的镯子,带在腕上,又取下,犹豫了片刻,再带上……
她心头不断地暗示自己,此后再也不会见了,就让这镯子陪着她吧。
过了几日,赵陶陶终究是放心不下学堂的事,向杨淑妃禀了,杨淑妃命几个侍卫护着她去学堂。
王娘子见赵陶陶来了,惊喜不已,赶紧上前接了赵陶陶下马车,欢喜地连声说:“还以为小县主进宫后,就不来学堂了,大家都念着县主呢!”
赵陶陶略感惊异地看了王娘子一眼,王娘子显然十分激动,眼角都湿了,自己却爽快扯起袖子擦了擦眼睛,高兴地说:“县主莫是不信?咱们又不是那起子分不清黑白的蠢人,王爷一家的为人,都看在咱们心里头的。”她说的兴起,跟着赵陶陶进了大门,又说:“前几日门前围了好些嘴碎好事的,里头李娘子几个知道了,拿了大棒子出来一通赶,吓得他们再也不敢来了!”
赵陶陶浑身暖意融融的,只觉得浑身舒畅愉快,因此笑了,“是了,咱们学堂叫’木兰’学堂,可让他们知道,学生们个个都是花木兰一般的人物。”
一路进去遇上的学生,眼见她来了,也不好上赶着来亲近,却都迈前几步对着她吟吟笑着做礼,眼里没有丝毫窥探之意,只有关切亲近之情。
进了中院,见杨以筠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对着她笑,她忽然有些惭愧,羞于自己过去几天的矫情、小性子和种种不通透,因此走过去对着杨以筠深深一拜。
师徒无须说话,相视而笑,就知对方心意。
“你不来,我也要命人带话给你。”杨以筠现在越来越干脆,还不等她进屋,就冷不丁地对她说了这句话。
“先生,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前几日你阿娘亲来找了我,细细地问了当年我在上清宫清修时的事情,问我房舍是否干净,修行的人员是否清净,又问了些饮食供给的事情,只说是替人打听的,我越想越不对劲,正琢磨着让你未来嫂嫂托人给你带话呢。”
赵陶陶立刻领悟过来,暗叫一声不好,也不及向先生告辞,只略略拱了拱手,说了声知道了,即刻就要回王府。
“站住,”杨以筠却叫住了她,追了两步上来,沉定地对赵陶陶说:“学堂的事你别挂心,一切有我。反倒是你我不放心,记住,越是忙乱,你越要心定。”
赵陶陶深深吸了口气,规规矩矩地拜了下去,应承道:“是!谨尊先生教诲。”
不过半个时辰,赵陶陶便到了玉堂巷的宁王府门前。她跳落下车,就见门房迎了出来,她也不等门房客套,便问:“我阿姊可在府里?”
门房惊讶地答道:“昨日郡主就去西京了,怎的县主不知道吗?”
赵陶陶惊得连连退了几步,被星辰在后头搀住。
随即,她镇定下来,深深呼吸,让自己脑子运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