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屋里的气氛略轻快些了,赵陶陶敲门进去,李若溪本还压低声音说着什么,被手快的十二娘飞速拍了拍手腕,又使了个眼色,赵蓁蓁却笑了:“不用瞒着她,咱们陶陶什么都明白的。”一面拉起赵陶陶坐在她身边,说:“不用担心,阿姊会好好的。”
“阿姊有爹爹阿娘,兄弟姐妹撑着,什么都不用怕。陶陶只有一句话对阿姊说,”
“什么话?陶陶且说,阿姊听着呢。”
“阿姊,人生短短数十年,只活这一世。别把不应当自己抗的责任往自个儿身上抗,更不用去理会不相干的人说的蜚短流长,自个儿过得快活、顺意,才不辜负自个儿,才不辜负父母养你一场,不辜负兄弟姐妹爱你一场。”赵陶陶说这些话,心里也明白,这几句话仅仅在这些受父母宠爱、出生显贵的女儿们身上才是适用的。这个时代的女子,太多太多的女子,都没有本钱为自己活。
“陶陶说得好!“李若溪禁不住拍手叫好,又问:”陶陶觉得你阿姊该不该回去?”。
“阿姊现在想回去,我尊重阿姊的意思。”
“不担心你阿姊回去要受苦吗?”
“担心,可阿姊仁善念旧情,不吃这一次苦,不把那些眷念舍了,一世都不安心。”赵陶陶抱紧了姐姐的腰,恳切地说:“阿姊不怕,你有我们。”
“阿姊不怕。”赵蓁蓁也用力回抱着妹妹,妹妹身上乳香和花香混合的香甜气味让她安心,这几日因变故和折辱而消逝掉的力量又慢慢回到身上。
赵云岚看着她的堂姐妹相互依偎着,身上一阵暖意融融,感叹道:“六叔家真好,若是别家,恐怕要顾忌外间的闲言碎语,怕是不能早早决断闹上门去,平白让嫁出去的女儿吞下委屈。”
李若溪闻言笑道:“你家难道会舍了你?王妃只得你一个女儿,看得比眼珠子还宝贵,上头两个个哥哥把你宠出个暴脾气,日后的姑爷,恐怕是要日日受几个舅爷捶打咯。”她说完抿嘴笑笑,又说:“我家也不赖,祖父母最心疼女儿,我阿娘也说了,日后挑女婿是要我点头才算数的。”
三个人相视对望,想起亲人的疼爱,又都笑了。
赵陶陶想起《红楼梦》里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的宝珠。现下这三位,都是无价的宝珠,既天真又纯良,她们所见过最大的恶,不过就是各家内院儿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烂臭不可闻的勾心斗角。
真希望能像若溪姐姐说的那样,她们都能好好的。
过了很久,赵陶陶忽然想起,她自己个儿不就多活了一世吗?
晚膳的时候,顾如云吩咐在花厅开了大桌子吃饭,因见赵蓁蓁心情恢复平静,一家人便在饭桌上东拉西扯聊些坊间的趣闻,竭力宽慰着赵蓁蓁,顾思窈坐在两个姐妹之间,不停地给赵蓁蓁和赵陶陶两姐妹夹菜,把两人面前的碟子垒出一个小菜山。
赵陶陶看着碟子里的食物,滴溜溜转着眼睛看向顾思窈,打趣道:“大姐姐只顾着给我们夹菜,自己不怎么吃,定是想把阿姊和我喂得胖胖的,待明日锦绣坊的绣娘过来量尺寸,便会说:这郡主和小县主几日不见,怎得变成两只小胖猪儿了?哎哟,瞧瞧,还是表姑娘最窈窕。”说话间,还仿着锦绣坊掌柜秦娘子的神态,扭着腰肢甩着帕子,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赵蓁蓁刚含了一勺群仙羹入口,一时不防竟笑得呛住了,赵陶陶赶紧跳下墩子去给姐姐拍背,顾如云也笑得肚子疼,唤人给大女儿倒水。一旁的顾思窈却涨红了脸,贝齿轻咬唇边,筷子也放了,缩着肩膀,捏着帕子垂首不语。赵允程是个温和君子,见表妹不自在,给她夹了一筷子蒸鱼,温言安慰道:“陶陶是个皮猴子,最爱逗笑,窈妹妹别往心里去啊。”顾思窈脸上又涌上一阵热潮,低头答应了,继续进食。
吃到一半的时候,进来一个二门上的婆子,寻了吴嬷嬷,附耳说了几句,吴嬷嬷赶紧过来说:“方才郑国公府来人报,今日申末,郑国公爷突发心疾,御医到时,人已经走了。现在府里正在张罗着丧仪,宫里也遣了两个都知和一干内侍帮着料理一应事宜。”
赵元梧夫妇对视一眼,十分的愕然:“前两日见着都还健硕得很,怎的突然就走了?”
“哎,这无常,说来就来的。”吴嬷嬷也跟着叹了一句。
“那赶紧照着年初瑞安郡王的例子,双份备祭礼,余者路祭等按例操办起来。同郑国公府的人说,王爷与我明日过府吊唁。”
吴嬷嬷应了声,带着几个婆子下去了。
听闻这个消息,饭桌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周家的煦哥儿有十几了?”赵元梧侧首问妻子。
“年初刚满的十三岁。”顾如云略一思索,便脱口而出。这京城里头跟王府差不多品级的人家也就几十家,常来常往的就更少了,但因周家为国宾,地位尊崇,即便是宗室王府也要郑重对待,所以顾如云也把周家的大事小情都放在心上的。
“郑国公才四十出头,他们夫妇从相州搬回京城也不过才一年,……”赵元梧叹息不断,但也不想多说什么。
“天人永隔,留下孤儿寡母,才真是最可怜的呀……”顾如云深受今日两件事的震动,不由感悟良多,看了看桌上齐聚的家人,生出更多怜爱珍惜来。
赵陶陶却想起那个桂花树下的小胖子,笑着对她说要陪她上树玩。此时他当是不能笑,也不能去爬树了,大概正披麻戴孝,跪在他父亲灵前,也许还要好一阵儿才能接受永远地失去父亲的事实,也许被他母亲、乳母管教着,强忍着悲痛,自抑着不在亲友面前失仪。
好可怜的小胖子。
早知道,不应该那样凶巴巴地对待他。
夜里,她梦见了小胖子,抽抽嗒嗒地在桂花树下哭,她拍了怕小胖子,小胖子扭捏着不理她;她便回房把所有好吃的都包上,给他递过去,小胖子转过头,灿若朝阳的对着她笑……
赵陶陶醒了后,想了想,觉得这孩子真是缺心眼儿。
第二天白日间赵元梧夫妇正要出门,韩国公府的管家邱福海带着一车的拜礼上门来了,一改昨日傲慢无礼的态度,恭敬异常地说:“国公爷说,郡主既回了门,且先宽心住几日,疏散疏散,过几日国公爷和夫人亲来接郡主娘娘回府。”又再三拜了才离去。
赵蓁蓁知道后,一语未发,只在房里挑料子给顾思窈裁衣服。
新嫁的永嘉郡主第三日便回门未返,激起好事之人纷纷打听,坊间又胡乱猜测,大多都猜是永嘉郡主心高气傲,不事出身微寒的婆母,不贤不孝,被婆母训斥后竟然就归家不回……
宁王府的人一律缄默不语,韩国公府倒是学乖了,文暄给府里人训了话,统一了口径,对外只说是文邦安风寒未愈,传染给了新婚妻子,为了小夫妻能心无挂碍地将养,便执意送郡主回娘家住几日,待痊愈后再去接回来。又有好事者见过段御医去了韩国公府又去宁王府,印证了这番说辞,谣言慢慢便平息了。
书房里,杨先生也不客气,直接了当地询问了这几日赵蓁蓁出嫁又归家的缘由,末了又问:“你阿姊如何打算?”
“若徐夫人肯登门致歉,阿姊这次一定会回文家去的。”赵陶陶现在同先生说话,愈发没有顾忌,也觉得无须隐瞒太多。
先生叹了口气,伤感地摇摇头,说:“就要跳火坑了,你家怎就眼睁睁瞧着?”
“是已经跳进火坑了。她们已是夫妻了,阿姊都嫁过去了。”
“你家又不是小门小户,真想断了这门亲,多得是法子和离。”杨以筠是真的蛮不在乎,这个时代也算是千年来文化最鼎盛和开明的时期,女子合离再嫁、丧夫改嫁虽说称不上各自欢喜的好事,也绝不是千夫所指的丑事了。当今圣人,可不就是二婚再嫁了官家吗?
“先生,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赵陶陶慢悠悠地在桌上铺陈开笔墨,一字一顿地说:“有舍才有离,不舍不能离。此刻,我阿姊舍不下,离不脱。唯有见识到真正的丑恶,逼着她把情义斩切干净,才能彻底地脱离,再无挂碍。”
杨以筠不经哑然失笑,“你也算看得明白,可惜啊,这世间上的女子,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
“先生也撞过南墙吧?”赵陶陶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撞了好几年呢。”杨以筠释然地笑了,自嘲地说:“好在,那人走了,恐不然,还得多撞几年。”
赵陶陶想起七夕那日,她偷偷看到的先生那副生无可恋的场面,看来也是一出闺闱之中的人间惨剧,却是这个时代的人最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她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先生还记得我说过,要为咱们女子寻求公义的事吗?”
“如何不记得?你心里怎么盘算的?可否说与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