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坤宁殿的对答
树下有鱼2021-05-29 14:153,025

  赵陶陶心中明了,于是专注于桌上的莲花鸭签,乳炊羊、紫苏鱼……娘娘们问及自己时,便装天真可爱地嘻嘻一笑,恭谨对答,尽力去扮演一个乖孩子与长辈进膳应有的模样。

  最后,宫娥独独给她上了一碗沙糖冰乳酪,赵陶陶让着长辈吃,杨淑妃却说:“好孩子,你母亲和娘娘们都上了岁数,这时节吃不得冰品了,你自个儿尝尝看。”

  这碗沙糖冰乳酪的颜色却不似她平常吃的一般雪白,汤汁中透着淡淡的粉色,赵陶陶歪着头看了看,不免先俯身嗅了嗅,惊喜地叹道:“玫瑰露。”须知在那时玫瑰露是十分罕有珍贵的东西,国朝彼时的蒸馏提炼花露技术并不纯熟,且因为玫瑰仅在北方地区种植,街市上常见售价昂贵的花露也多是茉莉、桂花等,且色味寡淡,国朝士族家里常用这些花露作调香合香用,较罕见的是商人们从大食运来的蔷薇露,香味浓郁,液体清透,很受东京城里达官显贵人家的追捧。但蔷薇露虽香气好,却不能入菜,有清苦的味道,所以赵陶陶一闻这芬芳馥郁,自带一股沁脾的甜香,便知是玫瑰露。

  刘皇后赞许地点点头,笑道:“这孩子果然见识不凡,这是高丽这几日新贡上来的玫瑰露,倒是比那大食的蔷薇露好,陶陶尝尝这味儿喜不喜欢?”

  赵陶陶吃下两勺,眉开眼笑,很满足地说:“齿颊之间都是玫瑰花露的香气,馥郁又香甜,陶陶很喜欢。”

  杨淑妃此刻接过话来说:“娘娘只说比大食国的蔷薇露好,我觉得单是这玫瑰,也比蔷薇好看芬芳,花朵形大,颜色也多,”她说着说着便转向顾如云:“我殿中恰好有几株,是我娘家数月前从北边带过来的,此刻开得正盛,弟妹可有雅兴随我去看看,咱们也走走消消食儿。”

  顾如云母女如何不明白这邀约,当下便辞了刘皇后,与杨淑妃携手去她的殿中观赏玫瑰。殿中只留下刘皇后与赵陶陶。

  宫娥来收拾了席面,给刘皇后奉了茶,便退到殿外,赵陶陶只作不觉,专心地吃着面前的乳酪。

  刘皇后吃了口茶,此时面上却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恶,突然缓缓说道:“十九娘,你胆子倒是不小,居然起了动用太子私库的主意?“

  赵陶陶装作毫无防备地震惊,放下手中的勺子,站起来怯生生地看着刘皇后,扣着的手指扭来扭去,撅着小嘴表现出十分惊恐不知如何应答的神态,半响才回了一句,说:“圣人,陶陶没有打坏主意。”

  刘皇后把手中的杯盏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半生气半好笑地说:“难怪六哥儿再三同我说,这个十九娘是个小狐狸,明明比大人还有盘算,却总要扮天真可爱。”

  赵陶陶瘪瘪嘴,小声地说:“我也不想装天真,可谁叫我长得这么天真。”

  “那现在你说说,为何要去办什么女子学堂?”刘皇后收起语气里的戏谑,沉声严厉地问。

  赵陶陶便从桌后走了出来,理了理裙衫,走到刘皇后面前,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福,肃容道:“圣人,陶陶曾对六哥说过许多狂妄之语,因六哥怜爱陶陶年幼,未加以怪责。但此时身在宫闱,圣人威仪万丈,陶陶若再胡言乱语,只恐对答不当,圣人怪罪。”

  刘皇后平静地看着赵陶陶,面目无波,问:“言下之意,我问你话,你便不能如实对答?”

  “陶陶不敢对圣人撒谎,但按君臣对答的惯例,陶陶只能先恭维一番圣人,再以堂皇正道的理由来作答,于这件事,理由便是:因陶陶日常无事,见世间有众多生无所依的女子,想尽些绵薄之力让她们学个一技之长,学成后谋生更易,所得更多,但因陶陶供奉有限,开办学堂耗资巨大,故而才向六哥求助的。”赵陶陶板直了身子,勾手行礼,一本正经地回答。

  “那真正的理由又是什么?”

  “真正的理由陶陶只同先生说过,也同六哥提过几句,可六哥是男子,他无法体察女子生而为人的苦楚,我不敢说太多太深,但我愿意与圣人坦诚。可圣人会把我心里的想法视为无稽之谈吗?”她说完后,异常渴求地望着刘皇后,诚挚万分。

  刘皇后目光炯炯,不自觉地挺了挺略感疲惫的脊背,扬声答道:“吾应承你,你说吧。”

  赵陶陶双手抱拳,如男子一般对刘皇后行了个拱手礼,一字一句地把她在来时马车里想好的话缓缓说出。

  “平日在家母亲时常谈及圣人,不是夸赞圣人在朝政上的决策英明,巾帼尤胜须眉,便是言及若有不平之事要求圣人为她做主。圣人深知我母亲不是寻常柔弱女子,府务庶务都颇有主见,但在她心里,却把圣人视作精神上的倚靠,视作仰慕崇敬的对象。圣人可知为何?”

  刘皇后以为赵陶陶是要她作答,嘴唇微微一动,还没答出声,却听赵陶陶坦然继续说下去。

  “圣人在官家病弱时,能以一肩之力担负下赵家天下,不畏权臣不亲奸佞,这等胆色和见识,有几个男子比得上?天下女子谁人不拜服景仰?可唯有圣人知道,自己是如何从一个柔弱女子走上庙堂之高,荣耀万千的身后,经历过多少艰难困顿,绝处逢生?”

  刘皇后端坐着岿然不动,面上神色也无变化,仿佛赵陶陶方才言语中提到的是个毫不相干的人,但若是有人站在她身旁,稍加留心便能发现她的胸膛强烈起伏,呼吸沉重急促。

  自天禧年初始,官家就时常卧病不起,政事多由她来决断,太子年幼,这赵家的天下实则是由她一个弱女子来肩负的。政事堂和御史台诸公对她百般刁难和防范,甚至联合内臣在官家跟前进言来限制甚至是架空她的权力,而她勤政果敢,筹谋得当,罢权臣、斩杀谋乱的内臣,难道不是为着赵家的江山得一个海晏河清?可宫里的人畏惧她,要么噤若寒蝉,要么一味逢迎讨好;朝堂百官猜忌她、防范她;娘家人钻营汲利,只知道同她讨要官职好处;百姓?百姓只在坊间私语,盼着官家早日康健,太子早日辅政,让她做不成第二个武瞾罢了,这普天之下,谁曾看得见她一个弱女子的艰难不易?谁对她说过一句贴心话? 没想到,竟是一个九岁的女娃娃更明白她。

  几息之后,刘皇后激昂澎拜的心潮快速回复平静,她凝神静气,听面前这小侄女声音愈发高亢的慷慨陈词。

  “但放眼天下,有多少女子能有圣人这般的机缘和胆识成全她们的小小天下?她们连自己家里人的尊重往往都难以得到,男子们只需说一句:‘你一个女子,懂得什么’就可以否定女子的一切。可说来也是好笑,言必称‘母慈子孝’的文人士族,偏生忘记是女子生了他们、教养他们长大、撑起一家的平安喜乐,也正是因为这些男子的否定,女子的意志不被尊重,为家族的付出牺牲被轻视,她们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被否认,她们的天地只有头上片瓦遮头,活着只为生儿育女、菜米油盐。圣人,我为咱们女子的卑下深深不平、冤屈!”

  赵陶陶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面上褪去小小女儿家的纯净天真,反而流露出无比坚强勇毅的神色,不自觉地绽放出熠熠华光。

  “故而,你便立志要给她们办女子学堂,让她们学有所长,生有可依,可以活得更体面一些?”

  “不止更体面,而是更有尊严和选择的自由。”赵陶陶沉声回答。

  刘皇后把这句话反复咀嚼了良久,又问:“即便如此,意义何在呢?”

  “圣人问得好,女子若也能学经典、外出谋事,于家与国,有何意义?”赵陶陶再次对刘皇后拱手一拜,道:“我赵家以武立朝,可偏偏择选了重文轻武的施政纲领,这是本末倒置之举。”

  刘皇后不意赵陶陶居然议论起朝政,不由得脸色一沉,喝到:“大胆,你怎敢议论朝政?”

  赵陶陶毫无惧色,挺直了腰身,正色道:“圣人明鉴,陶陶不是在非议朝政,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虽身为女子,也有如男子一般为国效力死而后已之志。陶陶无知,可先生教导,读过几本书,也懂得一些道理:国家强盛,百姓不一定人人富足,但若国家衰弱,首当其冲遭难的便是百姓。我朝立国不足百年,强敌环视,不论西境的党项人还是北境辽人,皆以骑射武功立国,全民武功,狼子野心,对我朝虎视眈眈,而我朝却重文轻武,与强敌走背道而驰的、反方向发展道路,时日愈久,彼此之间武功的差距就越大,等到强敌以武犯境之时,我朝自诩为天朝上国有何用?难道以文弱士族去对阵,与党项人、辽人斗文做诗唱曲吗?”

继续阅读:第27章 —条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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