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哥,咱俩从小最亲近,我总是和你说心里话、说实话的,不愿瞒着你。我从来不认为她们下贱,反而觉得这些妓子十分可怜。”赵陶陶拉着哥哥的手,语气诚恳地和他说话,“若是能让她们选,谁愿意从小被家里卖进楼里头任人糟践任人轻贱?她们被卖入青楼是她们的错吗?她们最大的错不过是投错了胎,去了一户贫寒、父母也不爱重她们的人家。”
“旁人哪管这些?旁人只会说她们是妓子,你身份尊贵,却和她们搅和在一起,成什么体统?”赵允和仍是不赞同妹妹的说法。
“哥哥,她们是被环境、时势逼迫着、不得已委身进去的,她们哪里是什么下贱不堪的阶层,她们是没有选择权的可怜人。世人轻贱她们,是因为见识修为不够,心存偏见,可我们和世人不同啊!我们既然身份尊贵,享有权势和能力,同样也负担着责任,应当帮着世人消除偏见,更应当为国家效力,使得中华昌盛富强,再也不要出现寒门贫家卖儿卖女的现象了。”
赵允和被妹妹这番慷慨陈词给镇住了,他下意识地就觉得不符合自己这个阶层固有的观念,同时也为妹妹那番能力与责任的说辞深感佩服,让他不能再理直气壮地继续和妹妹分辨,因此语气柔和了两分,说:“你即便不在乎外头人怎么说,你也要顾忌自己啊,你看,连煦哥儿也是瞒着你,找我商量这事儿的,他也并不赞成你和这些有勾连啊。”
赵陶陶立刻要反驳,却想起周元煦从来都顺着她,护着她的,脸上微微一红,嚅嚅说:“他是他,我是我,你怎么老是提他。”
赵允和知道妹妹脾气,想着她年纪还小不一定懂得男女之事,也就不再提了。
赵蓁蓁此去西京,虽说轻车简行,也足足有三辆马车,十个护卫骑马随扈。因路途崎岖,每日行进不过六十里,正好官道上六十里一个驿站,第二日晚间,到了中牟县的驿站。
众人连着坐了两日的车马,全身都疲累,好在中牟县这个驿站颇大,又见是郡主出行,驿长殷勤备至,无一不齐全。
赵蓁蓁快要歇下时,忽然听到驿站里头一阵嘈杂之声。
这是她十九年来第一次离了父母出门,此时在陌生的地界难免有些担忧,便映着床边高几上留着的一盏宫灯,披了衣服靠在门边询问,守门的两个侍卫说是厨房刚才起了火,已经被扑灭了。
赵蓁蓁正欲回去继续休息,忽然发现原本紧闭的窗户微微漏进一丝月光,旁边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
她吓得三魂丢了六魄,还来不及叫喊唤人,只见那黑影迈了一步站在光影下,显露出容貌。
“蓁儿。”
齐贤胳膊上的袍子几处破损,脸上也有几道细细的血痕,长长短短划过那张刀斧雕刻过一般清峻的脸庞,满身的疲惫与风尘显示出他是一路飞驰而来,但眼睛却闪烁着无尽的喜悦与期待。
赵蓁蓁心脏猛跳,几乎要蹦出胸膛而去,一时间不知所已,慌乱地把烛火吹灭了。
却听黑暗里头齐贤轻声笑了笑,他不说话,没有光亮,可赵蓁蓁仍然察觉到一束热切的目光紧紧地追随自己。
“你快走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被人看见可怎么办?”她忙乱地呼吸着,等齐贤说话,可齐贤只缄默地看着她,她窘迫极了,连声催他走。
“我来接你回去。”齐贤答非所问,声音轻柔却坚定。
“我怎能同你回去?你难道不知外头是如何传我们的吗?”
“你我清清白白,如今你未嫁我未娶,既然问心无愧,外头说什么又与我们何干?”齐贤近前一步,深深看着赵蓁蓁。
赵蓁蓁情急之下转过身去不再看他,急切地说道:“你快走!我不能为着我一人,毁了阖家的名声,我爹娘、兄弟、妹妹,他们何其无辜,因着我的缘故,被整个京城议论指摘!陶陶才十岁,就背上这许多的流言,她以后怎么嫁人?她一句怨我的话也没说过,可我怎能看着自己的妹妹被人指指点点?我爹爹半辈子都是朝野称赞的贤王,可这些时日受了多少弹劾?我嫂嫂还没过门,也被人说闲话……”
半年多了,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她所受过的屈辱和伤痛即便是近身的采薇几个也不能尽知。有时候她甚至怨恨自己坚强、死撑,为什么不能像别家小娘子一样受了委屈就回去找爹娘哭诉?可每一次独自哭泣后,她依旧强撑着笑容,对着家人说自己很好,一切都好……此时她心上筑起的那道墙却轰然倒塌了,积留了半年多的委屈、不甘再也阻拦不住,如黄海奔流如海一般自然而然地就尽数倾诉出来。
齐贤站着一动不动,静静听着她说话,直到她把所有的委屈都道了出来,才温柔地说了声:“蓁儿,都是我的错,我会用一世来补偿你。随我回去好吗?”
赵蓁蓁心中抑郁的情绪得到了极大的舒缓,人也平静许多,她摇摇头拒绝道:“不,是我负了你。我不能光顾着自己,若是和你在一起,外面的流言蜚语会把我家里人给压垮的。”
齐贤向她再近了一步,沉声说:“你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流言蜚语会散吗?外人只会说你是无颜留在东京了,更会对着你的家人指指点点。”
赵蓁蓁强忍着泪水,执拗地说:“难道要我日日见父母妹妹忧心,还须顾着我,时时朝着我强颜欢笑吗?”
齐贤又近了一步,“蓁儿,你和我回去,我们正大光明、欢欢喜喜的在一起,让所有胡说八道的人都意想不到、都看不成我们的笑话,这才是让他们闭嘴最好的法子,才是让你家人解脱的法子。”他的言语中充满了无所畏惧的勇气,随后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无比的温柔:“这是你九岁时与我说的话。那会儿外头都在传是我推张氏母亲落水,素日交好的小伙伴都避着我,唯独你和你兄弟们还围着我转。你同我说:你若没做过,何必怕别人说什么?你就要同以前一样该笑就笑,该闹就闹,好教旁人知道他们说什么都伤不着你,他们才懂得闭嘴。”
“不,你不明白,那一日,我见着陶陶从父亲书房出来,她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可见着我,她怕我伤心,又立刻笑了……”赵蓁蓁往后退了两步,激烈地摇着头。
“你妹妹?你妹妹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她只想见着我们成亲、生子、儿孙满堂,让那些曾经泼过你脏水的人一次又一次地站在你面前,恭敬祝贺你、恭维你,一年年地看着我们恩爱……她说唯有这样才赢的痛快,才是对这些人最好的报复。”
赵蓁蓁不自觉地脸红了,内心百转千回,纠结无比,此时齐贤再近一步,柔声说:“爹爹都应了,要我来接你,他舍不得你这个儿媳妇。”
赵蓁蓁再次背过身去,庆幸此时屋里漆黑一片,齐贤见不着自己双颊红得发烫,声音微不可闻,“那会儿我才九岁,作不得数。”
却听身后轻轻的笑声,齐贤把枕头旁放着的那只嵌祖母绿镯子递到她眼前,“那你还带着一起去上清宫?三清爷爷也要赶你回家的。”
谁知赵蓁蓁也不接镯子,走开几步,嚅嚅诺诺地说:“我已经嫁过一次了,怎么还能同你在一起?京城里那么多高门大户待嫁的小娘子,陶陶说曹家的小娘子……”
齐贤不等她说完,就打断她的话,口吻异常平静:“可我心里只住了一个你。我流落契丹八年,与辽狗为奴,几次三番都要活不成了,是因为想着要回来娶你,想着你在等我,我才强撑着自己活下去……”
赵蓁蓁掩面无声地哭起来,“可我没等你,我嫁过了,不是你心里那个人了。”
齐贤没有回答她,一时房里只有赵蓁蓁压抑的抽泣声,和微不可闻的衣料摩擦声。
“我也不是十年前你的长安哥哥了,”齐贤在黑暗中精准地抓起赵蓁蓁的手,略略停顿了一下,缓缓地把她的手覆在他**的胸前。
赵蓁蓁大吃一惊,万分窘迫,下意识地就要把手收回去,却被齐贤执意按在他的胸前,她忽然才察觉到,她所触之处是什么。
因着她双手冰凉,齐贤的皮肤瞬间激起细微的疙瘩,可更令人惊心的是她手指碰触的地方,无须光亮也能感觉到的、密密麻麻、又长又深的疤痕。
赵蓁蓁颤抖着手,轻轻去碰触、感知这些疤痕的存在,可她的手无论停留在何处,所触全是疤痕,她急了,拉着齐贤站在窗前,将窗略推开一些,使得月光更亮一些。
她这才看见,在如银的月光里,齐贤**的上半身上,从肩膀一下到肚腹处,找不到一处完好的肌肤,疤痕如毒蛇一般,毫无间隙地缠绕在齐贤的身体上,层叠密集,鲜红或灰白交叉,十分的恐怖、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