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刚离开王府不久，还没驶出玉堂巷呢，就听后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追了上来，一个少年问：“是小县主的车驾吗？”赵陶陶听出是燕云的声音，便从侧窗探了头出去，笑道：“追过来讨红包吗？”
燕云跳下马来行了礼，嘻嘻笑道：“县主说笑了，小的哪敢！冤枉啊！”
“你家小公爷好全了没？”
“都好了好了，多亏了县主那幅大海图！县主若是下次再画，烦把小的也画进去同我家哥儿在一块儿吧！哪怕画成蚂蚁一般大小也算数的！”
赵陶陶心里头乐得很，却故意马着脸问：“来找我做什么？小公爷有什么吩咐？”
燕云笑得异常灿烂，“当然是来回县主的差事，小公爷送给您的一百盏灯笼明日会送去学堂，县主您放一百个心，小的们头两日已去见过学堂主事的先生了，把挂灯笼的位置都标记了出来，明日会全数挂好。小公爷说想邀您明晚戌正时分，去瞧瞧这些灯笼合不合意。”燕云说完又走近了几步，凑近了窗下压低声音说：“小公爷还在孝期，元宵节是不能出门的，所以想邀县主明晚去学堂见见，一是查验灯笼，二是……想尝尝您说的那个什么蛋果子的吃食，连小公爷都没见过呢。”他一边说一边挠挠头，像是有些尴尬的样子。
赵陶陶忽然才醒悟过来，她明明应承了周元煦要给他做个蛋糕的，怎么给忘了个一干二净？面上却是十分淡然的样子：“好的，你不来我也正要托湛卢找你问问呢。”
燕云传完了话，一身轻松，行了个礼就要走，赵陶陶便也叫住他，星辰跳下车去，拿了一个荷包给他，道：“姑娘说你辛苦了，让我给你一个新年红包，你拿好了。你倒是讨了姑娘的好，这个荷包同我们得的是一样的。”
燕云接过，对着一身粉红衣裙的星辰唱了一个大诺，眼睛笑得弯成月牙儿，“姐姐再给我一个成不成？小公爷身边是我和十六在伺候，若我回去说县主只给我一个，十六可要哭了！”
赵陶陶在车子里头听得清楚，笑得肚子疼，忙喊道：给他带回去。
星辰便再给了燕云一只荷包，燕云的嘴甜得像是抹了蜜：“姐姐生得真好看，像红梅树上的花儿一样。明晚儿上姐姐可要随着县主去不？小公爷也要给你们发红包的。”
星辰那儿见过这么赖皮膏药似的小郎君，羞得两团红霞飞起，甩起帕子打了燕云一下，转身就上车了。
“你那位二表姐，可不是位省心的。”冯静思手里拣选着几粒红宝石，嘴上也不停，她今日穿了身宝蓝色绣着喜报春先团纹的银狐里子的袄子，里头是一条彤色折枝梅暗纹的褶裙，衬得小脸儿宜喜宜嗔，眉眼清亮可爱。
冯静思岁数也不大，今年正好十三。
赵陶陶不好接话，也不知冯静思是什么心思，她眼睛落在一盒形制各异的金钗上头，随口说道：“管她做什么，她有她的打算，横竖同你我是无关的。”
“怎么无关？你倒是没瞧见，她见你走了，巴巴儿地跟着太子转，恨不得贴在太子身上，真是没眼看。”冯静思嫌恶地把手上的几粒指甲盖大小的宝石往衬布盒子子一扔，慌得玲珑阁老板楚先生赶紧上来接住，半句怨言都没有。
赵陶陶掩嘴笑了笑，装作不在意地说：“怎么，你想做我嫂子不成？我六哥快到年纪了。”
冯静思叹了口，把赵陶陶拉到一旁，低声说：“我知道你跟太子亲近，愿意和你说实话，我是喜欢太子，他长得好看，又宽和，我爹爹说他以后必定是个好君王，也问过我万一有机会愿不愿进宫，可我阿娘不愿意，说红颜未老恩先断，我生得又不算极美，她不想让我寂寞老死宫里头。”
赵陶陶倒是吃了一惊，少见这样坦诚说出心中爱慕之情的女子，看来冯静思有些性情，又问：“那你怎么想？”
冯静思略有些迟疑和不舍，说：“我知道阿娘说的对，也不准备去应选，可心里头总觉得丢了些什么，高兴不起来。”
“所以你方才说我二表姐，其实是吃醋吧？”
冯静思扭捏了一下，略皱了皱眉，撅起一双莹莹的红唇，赌气道：“也不全是，只觉得你二表姐那样的小娘子，配不上太子。”
“配不配得上，这种事儿外人哪儿说得上来？人是最复杂多变的，就如你我见过两次，说了些看似交浅言深的话，你就敢说你对我知之甚深了吗？万一我只是看起来和气，实则是个口腹蜜剑的恶毒小人呢？？“
“胡说，哪有小人会说自己是小人的？且我相信你不是。”冯静思极其认真地盯着赵陶陶的眼睛看，语气笃定的很。
“又譬如我二表姐，你只见到她去谄媚六哥，可万一她私底下是个日日救济穷苦的大善人呢？”
“啊？她当真去救济穷苦吗？我确实想不到这层去呢。”
赵陶陶噗嗤一笑，道：“笨蛋，我怎么知道她的事？随是表姐妹，可我们自小就少在一处，我并不了解她，所以不愿谈论她。她只要不来惹我，爱做什么都与我无关。方才我说她救济穷苦什么的，不过是举个例子，希望你知道不能轻易去评判你不了解的事情和人，尤其是人。很多人终其一生都看不透、找不到自己，外人怎么就能比他自己更能看透他这个人呢？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冯静思愣了半响，迟疑地问：“什么找不到自己、看透自己？自己？我这个人不就是自己吗？又没丢？怎么我听不太明白。这些都是你先生教你的吗？”
“学堂有公开课堂，你要来听课吗？我先生是当世顶顶聪慧的女子，我不过跟着她学了几年就有如今的资质，先生也想把她领悟到的许多道理，讲授给更多的女子听，让咱们开阔眼界，增长见识，让男子们再不能骂我们女子’一无是处’了。”赵陶陶惯常地把杨以筠推出来做挡箭牌，方便她推销她们的学堂，有名气的才女当然比她这个小屁孩儿管用。
“我认识的字不多，能听得懂吗？”
赵陶陶便诚诚恳垦地对她说：“真心想学，就能听懂。”
最后，赵陶陶给李若溪选了一只赤金嵌蓝宝石鸳鸯戏莲的衔珠金钗，她拿回去给母亲看，顾如云像是想起了什么大事儿，忽然轻轻叫了一声，随后眼珠儿转了一溜，假装若无其事地说了句：“前几年给你大哥相看时，其中便有你溪姐姐，那会子溪姐儿还未及笄。可那日你大哥使了倔性子，临了就是不肯去，让溪姐儿在长庆楼白白坐了许久，虽说有我同你阿姊陪着，她却一点儿也不恼，后头也照旧同你阿姊好，真是个好孩子！”说罢直拿眼风去扫小女儿。
赵陶陶仰头长叹一口气！垂下头恹恹地说：“阿娘，我还没到十岁呢，你怎么老同我说这些儿女情长的事儿？”
“还不是因为我女儿聪慧，办事得力的缘故。你瞧瞧，这几日你爹爹多高兴？今儿不是张侯爷又邀了他出去吃酒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定让阿娘如意！”
顾如云把她搂在怀里亲了一口，“看，我的娇娇儿才是个好孩子！”
元宵节的头一天，赵陶陶早起梳洗后就去了厨房。自从府里建了烤箱，家里每个人生日她都亲自去烤了蛋糕，今日去做也是驾轻就熟。
模具是早就定制好的，试验过多次才确定下来用料配方，因此时的面粉不如后来的精细，略为粗粝些，混杂了大量的麸质，倒像是用全麦面粉来烤蛋糕了；黄油靠手工淘澄出来纯度也不够，所以成品蛋糕做不到像后来一样如云朵般松软充满弹性，但是味道已经差不离了，足够香甜蓬松。家里人都爱。
奶油当然是没有的，赵陶陶用搅散的鸡蛋清、少量面粉和细细磨过糖粉，调和在一起，再加上些红曲粉染上颜色，拿油纸卷起来做了个裱花袋，在蛋糕上头写下：元煦哥哥十四岁生辰快乐
赵允和不愧是她的最佳搭档，拉上赵允程，三兄妹早早禀了父母要去逛夜市。实际上赵允和是预备带大哥去个风雅的地方会朋友，约好时间再去接妹妹回府。各自方便。
从初一到元宵节，东京城和后世的大都市没什么两样，街市上夜夜都是人头攒动，热闹喧天，既是约得戌正，三兄妹早早就出了门，从外城绕了一圈到内城景福坊的学堂处。
门房是个学生的寡母，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在酒楼做了半辈子的焌糟，行事利落又大方，赵陶陶一见她的做派就喜欢。大家都叫她王娘子。王娘子迎了上来，引着赵陶陶往里头走，一面笑着说：“县主来得晚了些，杨先生她们说小公爷的人进来挂灯，闹哄哄的，就领着几个先生出门逛夜市去了。”
注--“焌糟”是女子在宋代酒楼充当“酒博士”的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