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暄闻言勃然大怒,抬手一挥便给了徐夫人响亮的一巴掌,厉声喝道:“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滚回内院去。”
这一巴掌可把堂上众人一惊。
赵元梧自小便和文暄亲厚交好,对这个亲家知之甚深。老韩国公在时,文暄早早得了恩荫,封了个五品骑都尉的勋职,也曾是个踌躇满志、一心要学老父亲在战场杀敌立功、收复燕云的好男儿,但老韩国公故去后,结发妻子早丧、一双爱子夭亡、长子被劫失踪,一切的雄心壮志都在悲痛离散中消磨殆尽了,现在的韩国公文暄,只是个性子疏淡、懒理世事的闲散公侯。
“子厚,勿动怒,”赵元梧感怀地拍了拍文暄的肩头,起身牵着顾如云,走到赵蓁蓁身边,朗声说道:“我夫妇二人今日特意陪女儿过来,本意是想两家好好分说,解释清楚误会,不料子厚兄的大娘子嘴里竟是没有一句好话!蓁蓁自小便是我夫妇俩的心头肉、掌中宝,怎能容她一个泼妇糟践?我夫妇便领女儿归家,明日便会禀明宫里,两家和离,但走之前,有件事也须得说个清楚。”他转向文邦安,目光炯炯地盯着这位仍然缩在椅子上、有些瑟瑟发抖的女婿:“文家贤侄,该你说话了。”
文邦安死死地咬着唇,不肯开口,徐夫人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儿子搂在怀里,也顾不上脸上鲜红的五指印,嘶嚎道:“我儿受了这天大的委屈,你们还要逼他作甚?就算你逼得他不写休书,我也是不依的!”
“文家贤侄,来时路上你如何应允我的?堂堂七尺男儿,竟是要个女人来替你担负吗?”赵元梧愈加不耐烦了,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亢气愤。
文邦安忽然推开他母亲,前行几步扑倒在赵元梧身前,抱着赵元梧的双腿痛哭流涕:“岳父大人,小婿求求您了,别带蓁蓁走,我会好好规劝母亲,会好好待蓁蓁的。”
“你难道没听见你母亲方才如何羞辱蓁蓁?你真有心待她好,如何不站出来为她辩白?”
文邦安对顾如云的话仿佛置若罔闻,反而更大声地嚎哭起来,直哭得气息不顺,几近昏厥,徐夫人忙抱住他,一口一个“我的儿,你好冤屈啊”,整个花厅充斥着母子俩的嚎哭声,嚎得人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国公爷,既如此,只好我来替你儿子说了。”顾如云深深看一眼文邦安,恨铁不成钢之情跃然在脸上:“这两个孩子自小就相识,彼此也有情义,可蓁蓁嫁来你家三天两夜,他们根本没有圆房,非是我女儿推拒不肯,实是你家哥儿力所不能。”这番话一出,韩国公家的人全惊呆了。
文暄张嘴想说什么,他看了看赵蓁蓁,又默默地打量了许久自己的儿子:这个儿子自去白鹿洞书院求学后,因路程遥远,这五年间不过回来两三次,上月回来相见时让阖家皆是一惊,怎么一贯高大健硕的体魄就消瘦至此?一问,说是回程时染了风寒,病了大半月才康复,做父母的心里才安乐了,只吩咐厨司日日为他精心准备膳食滋补,没想到……
同为男子,他忽然懂了,也信了。
徐夫人却像是疯癫了一般,叫嚣起来:“你们血口喷人,我儿子怎么可能?明明是你女儿……”她话没说完,却见赵元梧夫妇齐齐地看着她,眼里凶光乍现,犹如要吃人一般,身上打了个冷颤,默默地住了口。
“也料到如此了。高山,你去门口看看御医到了没,若到了,请过来与安哥儿问个脉。”赵元梧此刻心绪也平定了,不急不缓,让长随去门口接御医。
文暄又羞愧又是内疚,拉过赵元梧,躬身连连致歉:“希道,我的好六哥儿,咱们多少年交情了?我既是知道儿媳妇受了天大的委屈,定会让她女婿婆母同她致歉,咱们再私下寻访名医,把你女婿的身体调养好,他们小两口和和美美,咱们这些为人父母的也安乐呀。”
“子厚,今日的场面你也见着了,非是我不顾惜两家的体面,可你家大娘子口口声声污我儿的清白,女儿家声名大过天,今儿若不请御医当堂辨明,蓁蓁往后怎么活?御医诊过脉,我们夫妇就领蓁蓁归家,也落得个清白自在。”
“我不信,我邦安自小就身强体健,怎会如此?定是你们家想冤死他!”徐夫人已然有些歇斯底里,声声破音,戟指怒目,十分失态。
“闭嘴吧!看看你儿子,现在成什么样子了!我真是后悔,当初不该把他挪到你房里养的!”文暄此刻已是怒不可遏,扬声便想使唤人把徐夫人拖回内院,但转念一想,事已至此,不如让御医诊断,破釜沉舟,辨清了是由及病情,他与宁王府才好打算下一步该如何。
半辈子的老脸,今日丢便丢了吧……
赵元梧夫妇已是懒理徐氏的泼赖,只一左一右护着女儿,等御医来。
不多时,进来一名绿袍御医,却是宁王府的总管都监洪涛领着来的。
这洪涛从小黄门开始就陪在赵元梧身边,忠心无二,做到了内侍省内侍高品一级,后随赵元梧出宫建府,总管王府事务,是赵元梧身边第一得力之人。
“臣去太医局见了院士,只说姑爷之前染了风寒,可身子一直没能好好调养起来,相熟的太医虽已诊疗过,却想再请一位面生的太医过府瞧瞧,多一重保险,国公爷与王府也好安心,院士便请段院判随臣过来为姑爷诊治。段院判是御医世家,当今国手,月前才升的太医局院判,日常也在文宣公、郑国公、天水郡开国公等府邸伺候。”洪涛把话说得极明白,表明这位御医与他们府上素无往来,没有串通诬陷文邦安的缘由。
赵元梧与太医见过礼后,说:“有劳院判费心了。”便引段御医到文邦安身边,示意为他诊脉。
早有人搬了个墩子在文邦安身旁,这段御医四十左右的年纪,行动矫健干脆,随手放了随身的箱子,便撩袍子稳稳坐下。他坐定后去搭文邦安的手腕,抬眼去看这位病人,只见这个年轻人形销骨立,面色蜡黄,心头就“咯噔”一下,以为是患上什么绝症,立刻搭脉细细切了,这一切,更让段御医心惊,也顾不上许多,“腾”得起身拉起文邦安的衣袖就往上推,只见那枯瘦见骨的手腕往上几寸,直至胳膊下方的皮肤上,长了好些疥疮一样的东西:有些红肿胀大,有些已经溃烂流脓,有的只留圆圆点点深色的印记,应该是之前疥疮愈合得疤痕,粗粗一看,一条手臂上就有十几个疮疤,令人触目惊心,不寒而栗。
围着的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赵元梧夫妇心里更是震动不已。
段太医下手又快又准,文邦安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发现身上的秘密曝光了,登时发狂似的乱蹬乱踢,把段太医赶开,又把袖子速速地拢下来,只把个袖口捏得密不透风,也不看人,蜷缩在圈椅里偷偷啜泣不语。
“郡马爷,真是好糊涂!”段太医也是摇头叹息,痛心疾首地说:“那寒食散岂是能当饭吃的?你这身子,都被掏空了呀!”
“寒食散?!”文暄听到这几个字,犹如晴空霹雳,直把他劈得步步后退,撞到墙角的楠木云纹香几上才停下来。
徐夫人却不依不饶凑上前去,急切地厉声说:“太医,你再诊诊,若错判了误了我儿的身子,我国公府定不能饶你。”
段院判拱手对徐夫人一躬,不卑不亢地说:“国公爷、夫人,贵府公子的症状,下官虽不才,从医数十年也诊过不少,治愈过不少。可知人的肾为先天之本,蕴藏精气,若人房太甚,劳伤于肾,则宗筋驰纵,命门火衰,精气虚冷。公子恣意纵情本已伤了根本,更不该以药助兴,以图一时之快,宁食野葛,不服五石呀!”
众人听后,心头都凉了半截,文暄已是跌坐在椅子里,定定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徐夫人,眼里是说不来的嫌恶;徐夫人也仿佛是泄了气的皮囊,瘫在椅子上面目呆滞,过了好一阵儿,猛不丁地嚎哭起来,哭得是山崩地裂,哭得来从椅子上滑倒地上,把搀扶她的孙婆子也一并带着摔倒落地。
赵元梧夫妇连托辞都懒得找,仅向文暄告了声罪,留了采风和采菲去赵蓁蓁房里收拾点衣物用品,便带着赵蓁蓁回了宁王府。
赵蓁蓁一路上不哭不闹,面色沉静,直到回她的房里,便关上门不许人进,只说想静一静。
“阿娘,让姐姐自己呆一阵,缓一缓,咱们别去打扰她。”赵陶陶自信姐姐不会做什么傻事,只是需要时间去想清楚接下来的事。
顾如云默然片刻,便吩咐方嬷嬷备些清淡好克化的饮食,过半个时辰再端进去劝赵蓁蓁进食。这半日闹得她十分疲累,交待好事宜也回南薰院去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