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宗皇帝病重多时,已经一年多未曾临朝,年初时身体出现康复迹象,在群臣建议下,由今日始每五日一御,此刻精神心情都不错,颔首道:“此事朕与圣人皆已知悉,连太子也是大力赞同的,熙宁县主所举于国于民皆有裨益,且朕的六弟一向端正,几个儿女都教养得甚佳,从未有过不端之事,想来中丞所言不实,便也不必再议了。”
刘皇后在帘后也附和了真宗,她是个极具气魄与眼界的女子,自上次赵陶陶向她吐露过真实意图后,她私下也时时思量展望,抛开祖宗礼法不谈,木兰学堂的计划确实对国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之举,心里也越来越坚定对这个计划的支持。她是老于成算之人,既打定了主意,胸中便有了丘壑,不意在堂上与朝臣多议论这件事,学堂即将成功开办,现阶段最好不要横生枝节,越少朝臣关注越好。
这几日汴京城里关于宁王府小县主开设学堂的传言沸沸扬扬,朝臣们大多有所耳闻,只因宁王府上下多年来一直贯行宗室不涉朝政、不与朝臣交往的祖宗遗训,且宁王一家素来行事低调,在京城里名声甚好,朝臣们大多未置可否,此刻听了真宗的一番话,更是印证了关于宫里出资主导的传言,众人心里有了底,琢磨出其中的关窍,充其量不过是皇亲贵胄们撒出点银钱来、换个法子周济穷苦,既然无须动用国库,也不劳朝臣们费事,更不愿被兰台诸人绑架着去得罪宫里和宁王。
胡岳麓自诩为风骨傲然的国之重臣,刚才受了宁王一通抢白,自觉大失颜面,哪里又肯善罢甘休,更是疾言厉色道:“小县主仁善自是好的,可开粥厂、捐助慈幼局,不一样是帮扶周济贫民吗?宁王身为她的父亲,更是宗族之长、知大宗正事,理当约束子女行为,何故纵容一个女童去开办学堂?一个小小女童,识得多少字?读过几本经典?懂得什么学问?莫不是想舍些银钱出去,在坊间散播贤德仁善的虚名吧?求圣人明察,此种沽名钓誉之风不可长,若天下显贵富豪之家群起效仿,岂不是败坏风俗、传笑四方?此非小事也。”
宁王淡然一笑,不急不缓地应对道:“小女从未对外说过由她主持学堂事务,仅是入股出资和帮着打理少许杂事而已,莫非打理杂事也要先考取个进士及第才有资格?中丞岂非太小看我王府的家教了!且学堂山长乃是故赵韩王的外孙女杨娘子,杨娘子的贤德与才名,敢问朝堂上诸君有何人不服的?”
此言一出,朝堂上其余众臣不由得纷纷点头称是,对年资高的朝臣而言,杨以筠在丧夫后,自请去道观为亡夫清修、以嫁妆供养婆母庶子的事,算得上贞洁女子的典范,当年也是赞誉极高的传奇事迹;对站在朝堂后排的、身着绿袍的、五品以下的年轻官员们,则是持另一种心态:他们大多都曾听过杨以筠的才名、读过杨以筠未出阁时的一些词作或文章,其中还有几人在少年时曾亲身至洛阳拜访和讨教过学问,同杨以筠隔帘对答过,此刻更是交耳赞同。
胡岳麓见朝堂之上竟无一人附和于他,颜面尽失,不想再出列和宁王对战,便向他右后侧的一个侍御史丢了一记眼色过去。这侍御史莫予乃国子监出身,不到三十就位列谏院要职,最是心高气傲之人,如今见他的上官被宁王屡屡辩驳,早就按耐不住,此刻出列,正色高声说:“宁王所言非也,女子理应恪守妇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相夫教子乃是女子天职,何须去学堂学什么学问?外出谋生计?岂非与勾栏瓦舍的妓子一般抛头露面?更何况,女子学经典教义有何用?莫非宁王是想我朝开设一个女子科考不成?实在是荒谬至极。”
朝堂之上顿时议论纷纷,宁王脸上满布阴霾,帘后的刘皇后正欲开口训斥莫予,却见顾怀瑾挺身出列,礼毕后方呵斥莫予:“莫大人慎言,你身在朝堂之上,岂可口出妄语?!”
莫予身板一挺,语气不忿道:“臣所言句句肺腑,望宁王与顾大人回府后规劝县主,切勿急功近利,以无知之身,妄图欺世盗名的虚名。”
顾怀瑾憋了半响的舅舅之力早就压抑不住,当堂嗤之以鼻,厉色道:“无知之身?你可知这数月来,朝廷力主推行的新财务体系,乃是我那小甥女县主在她无知年幼时,以无知之身所创?!现放眼京城,有几家府邸、几家商户、工坊未采用这套记账体系?莫大人也是少年得志之人,为官数年,可有什么创举能与我那无知的小甥女相提并论的?若宁王府中有一人急功近利,为何前几月不上表请功?”顾怀瑾倒是留了一手,不好明说这两个月东京汴梁、西京洛阳等富庶之地疯抢订购的冰箱和猪皮轮胎也是他那小甥女所创,怕的是一旦坐实了传言,今后又给御史台这些无所不弹的郎君们参劾宁王府经商。
朝堂上立刻小小沸腾起来,原来此前他们嗤之以鼻、以为是坊间谣言的传闻竟然是真的?四、五月,当顾怀瑾首次提出这套新的财务系统时,便有传闻说是宁王幼女所创,朝臣们纷纷和顾怀瑾打听问询,顾怀瑾却三缄其口,只说是和宁王府合作所得,且当时宁王府又与京城中最大的经济行合办了“经理人学堂”,众人就以为是宁王妃姐弟合创之功,毕竟都是计相后人,在财货上有天赋不出奇,谁能真想到是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女孩儿所创?
又见顾怀瑾肃容面向真宗,娓娓而言:“且臣也看过这所学堂的设立条陈,并非如普通学堂一般教授经典圣人之作,仅是个技术学堂,学生们识得字便可入学,力求在短时间内教会女学生们财务、庶务等管理技能和经验,臣还向杨娘子讨了个方便,待学堂正式开办后,臣会定期去学堂讲学,望能开拓学生们的眼界知识。”
刘皇后在帘后频频点头称赞,暗自赞叹顾怀瑾的胸襟与见识,这时堂上诸臣中又出列一人,持笏行礼后,侧身问顾怀瑾:“某也听家里小孙女说过多次这个学堂的事,总以为是小孩子家的玩意儿,未多加关注,听顾大人所言,是对这学堂知之甚多。请问顾大人,这女子学堂当真可行?货殖一类事务,细枝末节处繁多,稍有不慎便关乎一府、一店的运转,女子当真能学得懂?”说话之人乃是当世名臣—同平章事、兼集贤殿大学士、次相李迪,字复古,他的嫡亲孙女就是李若溪,近来也是频频去学堂帮着赵陶陶处理一些杂务,使得李迪对这学堂十分好奇,但细问孙女,孙女儿也只知大概不知细节,现在有了机会,也想向顾怀瑾问个清楚。
顾怀瑾执手一礼,温言道:“复古相公有所不知,下官在知晓甥女所创的记账体系后,着实留心过良久,也与‘经理人学堂’和经济行多有接触。’经理人学堂’中被聘去各府的干当人每季有一个例行集会,将各府实践中所遇难题当作公共案例研讨,大伙儿群策群力商议出最好的解决办法,以举一反三推行至各处。下官出席过几次,也曾数次询问新记账体系在各府、各商户推行中遇到的困难和接受度,这些干当人一致是说,各府各店中当差的管事们,以女管事们接受和实施这套记账体系、统一格式的制表最为迅速和准确,日常事务中提交上来少有疏漏。想来是女子心细,适应起来更相宜的缘故。”
李迪听后不禁拂须表示满意,大感宽慰。他身世坎坷,年幼时父亲宠妾灭妻,将他和母亲刘氏赶出家门,他母亲忍辱负重,靠一己之力教养他读书,幸得他争气,于天平兴国二年高中状元。李迪半生的岁月都看着母亲如何操劳持家,故而对女子有深厚的眷顾同情之心,从不无故责难家中的女眷。此时听顾怀瑾说这所学校的可行之处,赞同之心更甚,便回身向真宗禀道:“天下有才能之人,古来男女皆有,古有木兰代父从军、文姬归汉,今若能人尽其才,乃国家之幸。宁王府开办学堂,既不耗费公帑,又不劳烦诸臣工,臣以为便是宁王府私事,外人无须多加置喙。若学堂真能把身无长技的女子培育成才,朝廷可再商讨嘉奖之事不迟。”
刘皇后暗自庆幸李迪出列说这一番言语,少了她多少麻烦。她清了清喉咙,口吻坚决地说:“李相公所言极是,不说本朝并无女子不能外出的祖制,且按胡卿所言,宁王府行仁善之事,难道只能开粥厂捐助慈幼局?为何就不能换一换,办个学堂又如何?于国于民,始终是大有裨益的举措,若办得好,官家与吾还会另有嘉奖。此事也就不必再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