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宫人来禀,外头的爆竹烟火俱已准备妥当,官家便大手一挥,叫了一声“放”。
片刻之后,只听集英殿外头爆竹声声,响彻云霄,热闹非凡。成年人们都在推杯换盏,闲聊应酬,小儿女们却是心痒难耐,坐不住。几个小娘子来邀赵陶陶去看爆竹烟火,顾如云点了头,顾思窈却是不肯去,要陪姑母坐着。
这时爆竹已经放完了,宫人们又搬出许多焰火来,齐齐燃放。只听“咻咻”声响起,夜空中便绽放出一片华彩,无比的炫目。
几个小娘子都比赵陶陶略年长几岁,十二、三的年纪,身量却只比她稍高出小半寸的样子,俱是活泼开朗的性子,拉着赵陶陶出了集英殿,捂着耳朵站在台阶上看烟花引燃,看着一簇一簇的光亮冲云直上,在夜空中绽放出无数的华光溢彩,万紫千红来。
夜空中忽明忽闪的火彩映得这些女孩子们可爱的脸庞千姿百态,娇艳异常,她们挤在一块儿,互相揽着肩头,牵着小手,惊叹声此起彼伏,喜悦激动之情包裹着赵陶陶也柔肠触动,她满怀感激地看这火树银花、烈火烹油的绚烂景致,心头百感交集:此时此刻,她所拥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美好坚固的,情感、事业都是充沛且能交付的,她在努力改变着生活,且努力想要改变这个时代,但即将迈入这一世人生的第十年又会是如何?有些惶恐,但更多的是兴奋和期待。
她知烟花易逝,美景不常在,可对着此情此景,忍不住暗暗祈祷:愿人常在,情长留。愿我们都平安喜乐。
直到深夜,这一场繁盛的宫宴才结束。
因国朝的习俗是除夕夜家家户户都要守岁,回府后一家人便回各自房里去梳洗换上家常衣服。
星辰和月升一路小跑地跟着赵陶陶,见旁边没人了,才低声说:“舅爷家的车夫说,腊八的头一日他们家没人要车去大相国寺呢!这可就奇了,舅夫人怎么说是他们在大相国寺见着姑娘的?!”这两个是一早跟着赵陶陶的,因这日她们不能随着进宫,便领了任务在宫外等着,寻了机会去找顾家的车夫和女使套话,可惜的是却没问出个首尾来。
赵陶陶脚步顿了顿,又问:“你问过没,他可认得我?”
“问过了,他说他只认得娘娘与郡主,却从来没见过姑娘呢!”
赵陶陶疑心大起,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头绪,只得暂时将这件事放下不提。
尽管昨夜回府后一家人围炉守岁到半夜,元旦这日全家人也都早早起了。只因这日大庆殿有元旦大朝会,万国来朝,赵元梧父子三人都有各自的差事,俱要进宫接待,顾如云也要去内宫帮忙应酬各国使臣的女眷,用了早膳之后,偌大的王府就只剩赵陶陶顾思窈两姐妹。
赵陶陶早就备好礼物,今日要去学堂给杨以筠和其余先生们拜年,顾思窈又不肯出门,只说昨夜守岁累了,想在家里歇上半日,赵陶陶便领着四个女使一块儿出去了。说是去拜年,实则也是想趁难得的机会带她们去逛逛东京城热闹喧嚣的街市。
杨以筠给赵陶陶备了个新年礼物,是她手书的几个字,选自唐朝韦元甫的《木兰歌》:世有臣子心,能如木兰节。心砚也给她做了个香囊。
过了午后赵陶陶才离开学堂,宋六架着车慢悠悠的朝热闹街市去。马车驶到南门大街处,便是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再难以顺畅前行。赵陶陶几个却是求之不得,吩咐宋六将车驶去旧曹门处等,主仆五人下车自去逛街了。
早在半月前,开封府便把这京城各处都装点一新。新年第一日,百姓们穿着簇新的衣裳出来游玩逛街,自潘楼街、马行街,到内城的各主要街道,均扎起彩棚来,彩棚下头全是摆摊的,比之平时更是热闹百倍。她们随着人流捡喜欢的摊位逛,什么冠子、梳子、珠翠头饰等,应有尽有,目不暇接,逛累了买够了,五人便临近上了杨楼,捡了个朝南临街的二楼位置坐了。
赵陶陶在楼上朝下头街上看去,发现这条街的风景与别不同,满街酒店的彩帛门楼下俱站着些浓妆的女子,莺声燕语地招徕往来客人,嬉笑声不绝于耳,一看就知道是个销金窝一条街。
日初凑过来看,素来爽朗大方的女孩儿十分难得的羞红了脸,轻轻啐了一口,懊恼道:“姑娘怎么选了这儿坐,正对着鸡儿巷。”她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城里的地界儿没有不熟的。
“我还真想进去瞧瞧里头是什么光景呢。”赵陶陶毫不羞怯,趴在栏杆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街上的风景。
忽然,月升轻声怪叫了一句,还未等赵陶陶回头去看她,月升已经凑在她耳边急促地叫道:“姑娘,你看!是郡马爷!”伸手朝着十点钟方向指去。
月升眼力极好,当真是文邦安!他那风吹就倒的病秧子身板儿,哪里能撑起一件厚重大氅?如同批了个麻袋似的滑稽,头上的风帽走几步就往后掉,不时露出庐山真貌来,身旁还跟了个小厮。
主仆两人一路走一路四下张望,似乎是怕遇上相熟的人。
赵陶陶“腾”得就站起来,从栏杆上探了半个身子出去看,只见文邦安熟门熟路地拐进一家妓馆,进门时还嬉笑着在迎客的妓子脸上拧了一把。赵陶陶瞬时浑身汗毛直立,恶心地直想吐!她气不打一处来,抓起桌上的杯子就往地上砸了下去,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后,反倒使得她冷静下来。她略一思忖,复又回去坐下。
“姑娘,怎么办?要不要回去告诉娘娘?”
“不急着走,咱们坐坐,难得看到稀奇的景象,不看个究竟岂不是可惜了这一番机缘?”看文邦安轻车熟路地模样,赵陶陶可以确定的是,文邦安狗改不了吃屎,终究是耐不住寂寞走了老路子。只奇怪的是,他现在有能力了吗?那为什么不久前姐姐还说需要些时间呢?姐姐知道自己丈夫出来寻花问柳吗?
女孩儿们对赵蓁蓁婚后的问题,只是零星知道点风言风语,不敢同主子们确认,此刻当然不知道赵陶陶心里想什么,不过知道小主人心头有了盘算,虽是气愤难平,也镇定下来,几个人挨着坐下来,眼睛始终不离那家妓馆的门楼。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吧,文邦安终于从里头出来,比起进去的时候,身板挺得略直了些,一个穿红着绿的妓子妖妖娆娆地攀着文邦安的手臂跟着出来,两人在门楼下调笑了几句,文邦安便裹紧了大氅,带上风帽,身边的小厮扶着他一头扎进人流里头去了。
略有些出人意料的是,那妓子见文邦安远去,对着他离开的方向使劲啐了一口,咬着牙捂着胸口回去了。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赵陶陶牢牢记住了那张脸。
“走,咱们回家。”
当夜,她借口要赵允和带她去鬼市子逛夜市,兄妹俩独自出了门,在外头商量对策。
“鸡儿巷一带的妓馆有些上不得台面,京城里爱去的都是些商贾富户,同我们差不多身份的郎君是断断不会往那头去的。文姐夫在白鹿洞常去的几家妓馆,据闻也是数一数二的风雅,怎得如今落到这副田地?”
“莫非是囊中羞涩?”
赵允和白了她一眼,“你看他那身板儿,撑得住日日去?偶尔去一次的场合,吝惜得了几个银钱?”
“有道理,”赵陶陶回忆着那妓子在文邦安离开后的厌憎反应,心里隐约找到方向,“要是能见到那妓子问几句就好了。”
“我明日便找两个稳妥的人,日日跟着文姐夫,先探清楚他去妓馆的习惯。”
“好!若真是次次都去同一家、找同一个妓子,真有一日我们家同文家闹开了,也好随时唤人来撕扯。”
“要不要先同阿娘讲?”说道这里,兄妹俩犹豫了,最后还是赵陶陶说:“过两日去文家拜年,我探探阿姊的意思,若她还是舍不得离开文姐夫,这事儿也只能先放下,也别告诉阿娘让她担心。”
赵允和只得艰难地点点头。
这是什么时代?这是妓馆拿执照合法经营的年代,是郎君们流连风月还会被人称赞风雅的时代,若他们拿这事儿去文府闹一遭,除了给姐姐平添烦恼,还会引得外间给赵蓁蓁扣上一个善妒的罪名。
在赵蓁蓁没有做出决定之前,他们除了收集更多文邦安败德辱行的证据,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兄妹俩心里记挂着这事,哪里有什么心情逛夜市,在外头随意走了走便回府了。回了府赵陶陶去给母亲请安时,赵陶陶见母亲脸上也带着悻悻之色,连忙问是出什么事了。顾如云竟面露难色,随即令房里伺候的人都出去后,才不悦地说:“昨日不是说托你张伯伯去问齐贤的意思吗?你爹爹方才回来同我说,齐贤竟是一口回绝了,说是立志日后要去北境建功立业的,不愿娶妻生子平添挂念,也不愿耽误了谁家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