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思窈坐在一旁,看着这兄妹二人说话、吃茶。他们目光一对上,仿佛就知晓对方心中事,知道对方下一句会说什么,这样亲密无间的情感圆融自洽,她虽坐在赵祯身旁,面前也摆着赵祯给她择的果子,只觉得自己是硬生生插进去的多余的人,酸涩难言。
这一日汴京城初雪,韩国公府开了今年第一场赏雪宴。
赵陶陶穿了一身大红杭州锦如意云纹的夹棉袍服,外头罩了件绣了折枝红梅的白色外袍,也懒得梳头用首饰,仍是用的冠子,只想着纯白冰雪天地,一身红衣最是得意。
自从有了精灵,赵陶陶就少有乘车了,连四个女使也都学会了骑马,各自有了一匹小马。进了冬季后,她们还给马儿做了几身夹棉的套头外袍,每次出门都十分惹眼,常被引为坊间笑谈。
赵陶陶现在常去姐姐家做客,也时常住上一两晚,这日她只带了星辰和日初两人,早早地就到了韩国公府。
谁知一见到姐姐,赵蓁蓁就满脸的嫌弃:“怎么又穿的袍子,女儿家家的像什么样儿?还好我这儿给你备下了,赶紧换了。”
赵陶陶正要申辩几句,却见姐姐脸色一沉,只好扁着嘴不敢说话,被采菲带着进内室换了衣裳。
也不愧是她的亲姐姐,准备的也是一身大红绣折纸梅的襦裙,外头是一件白狐里子短袄,头上给她略用了两件蝶恋花形制的赤金嵌宝头面,显现出少女的娇俏风姿来。
赵蓁蓁围着她转了两圈,连连称赞:“这姿容、这身段儿,谁家有第二个?还是我妹妹最好看。”
赵陶陶却不赞同,“我还是喜欢穿袍子,穿着袄裙就要梳头发,走不上几步路发髻就松了,又得重新妆发佩首饰,实在麻烦。”
“今日不同,你今日再嫌麻烦也得老实些。”赵蓁蓁一脸正色,恨铁不成钢地拧了拧妹妹的脸蛋儿。
这会儿文长安掀了帘子进来,也笑道:“听你阿姊的,今日不同。”
赵陶陶眼珠儿一转就知道是什么事,嘟着嘴很不情愿地扯着缀满了珠子的沉重裙摆,嘟囔着:“周家哥哥才不在乎我穿裙子还是袍子呢,你们闲得慌就来折腾我,还不如早些生几个娃娃出来给我玩儿。”
文长安乐得哈哈大笑,直斜着眼睛去看赵蓁蓁,羞得赵蓁蓁捏起拳头锤了他好几下,又气得指着妹妹说:“胆子越来越大,等会儿在阿娘面前看你还笑不笑的出来。”
谁知赵陶陶对着文长安眨巴眨巴眼,说了句:“姐夫,你多多努力”,随即就跑了。
把满屋的女使婆子都笑得憋出内伤。
赵陶陶等着父兄到了后,一起去看了看文暄。
文暄在两个医女的帮助下,每日坚持复健,能杵着拐杖走上一段路了,只是说话仍不顺溜。照理说陡然中风,行动不便,当会令人意志消沉,生无可恋,可现在府里整个气象一新,儿子媳妇璧人一对,又极其孝顺亲近,苏小娘也是十年如一日的贴心温柔,文暄的精神反而愈发抖擞起来,完全不怕见客应酬,即便有人私下讥笑他风采不在,文暄也只充耳不闻。
这副神气,更是让当初嚼舌根的人无地自容。
赵蓁蓁受了妹妹许多影响,看人极重品行而轻身份,她见苏小娘自始至终对公爹都尽心尽力,深受感动,甚至私下和文长安商量,如果公爹愿意,她不介意将苏小娘扶正成为夫人。谁知文长安和父亲谈过之后,苏小娘却过来见赵蓁蓁,只说自己身份不高,也不喜外出应酬,甘愿做妾室为文暄奉老便罢了。赵蓁蓁更加地高看苏小娘几分,待她又是不同。
赵蓁蓁今日做的宴会,特特地从赋新楼拨了几个档头过来,在园子里的暖阁外搭了一处棚舍,给客人烤肉、铁板烧,又把几处亭台和水榭里,放上大炭盆,让客人美景美食两不耽误。
又设得是男女同席,好在请的人家不多,园子里也不算拥挤。
赵陶陶在园子一角的小暖阁里,正在劝阻曹嘉言这个傻姑娘别喝太多的酒,可曹嘉言只是不听,抱着酒注子不放,说:“在家里爹娘就不让我多喝,到你阿姊家里,还不许我多喝几杯吗?”
“你们家的酒虽好却不醉人,莫非你不知道多少人喝甘露酒都是被抬着出门的?”赵陶陶自恃力气大,伸手拉着酒注子不放,可曹嘉言将门出身,力气更大,一扭身子就把赵陶陶撞开了。
“我不怕,我酒量好着呢,这样好喝的酒,又甜又香,怎会醉人,你是不是不舍得?”说罢提着酒注子就往嘴里灌。
赵陶陶听她舌头不畅,带了几分痴气,就知这孩子没救了,已经半醉了,站起身正要去扶她,却听见旁边一声脆响,扭头一看更是哭笑不得,冯静思不知什么时候就喝醉了,斜靠在圈椅上,手上的杯子也落到地上摔了满地碎片。
这叫什么事儿?跟着伺候的人也围了上来,见着这两个小娘子醉倒一个,另一个又笑又闹说些痴话,女使们就急了。
可巧赵允和同张秦两个在长辈堆里被管制着不能敞开喝酒的家伙,远远闻着酒香还要进来,赵陶陶赶紧出去拦着。她是半个主人家,要替客人的面子着想,不好让外男见到未出阁小娘子的醉态。
她在外头极力拦着两个发了酒瘾的哥哥,里面曹嘉言撞开扶着她的女使婆子们,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嘴里喊着“陶姐儿,陶姐儿,我还要喝酒……”醉眼惺忪地看不清外头几个人,恍惚间看见一个人的身形气势很是眼熟,便一头撞了上去,搂着这人的脖子不放,嘟嘟囔囔地念着:“爹爹,爹爹你怎么来了?我没喝多少,没醉……”
赵允和登时僵在原地,瞬间化身为一只悬丝傀儡,走也不是,扶也不是,一双眼睛惊恐地直往妹妹那处看,惊得大叫:“你快来啊!快把她扶走!”可他妹妹早已经笑得捧着肚子跌在地上,还笑他:“三哥哥,你何时有了这样大的女儿啊!”
曹嘉言随身伺候的两个女使一个婆子吓得没了半条命,冲过来把还在喃喃自语的姑娘从赵允和身上扒拉下来。乳母胆子大,从旁边栏杆上抓了一把雪就糊在曹嘉言脸上,跺着脚急得直冒汗,喊道:“姑娘,我的小祖宗,你可快醒了吧。”
曹嘉言打了个哆嗦,又迷迷瞪瞪地看了周遭一眼,指着赵允和傻呵呵地笑了两声,趴在女使身上就睡着了。
赵陶陶竭力控制着笑意,让女使婆子们把曹嘉言扶了进去,又一一问了左右之人的名字,提醒她们绝不能将今日的事泄漏出去,女使婆子们吓得半死,哪敢不应?
暖阁里头炭火烧得好,暖融融的。赵陶陶无奈地看着这两个半壶水的小酒鬼,想着一开始她们选的这处地方偏僻,在园子的一角处,如果想扶着这两个女孩儿回厢房去休息,就得从园子里穿过去,让客人们都见着两个小娘子的醉态。那便原地歇息半响,等她们酒醒了再挪动。
又提了酒出去给赵允和张秦,威胁他们一定要守在门口,等着里头的姑娘醒了才能走,不然就会把把今日的笑话说给爹娘知道。
赵允和后脑勺一阵发凉,他今年十六,已经是顾如云开始操心的年纪了,当然懂得这话背后的意思,咬牙切齿地应了,和张秦找了处地方坐下慢慢喝酒。
赵陶陶还在和哥哥斗嘴,却见她姐姐的乳母方嬷嬷走了过来,拉着她说:“快随妈妈走,你母亲和阿姊寻你好一阵儿了。”
赵陶陶只以为是周元煦来了,姐姐想拉着她过去在长辈们跟前逗趣,她又不怕,便快步跟着去湖边的暖阁。
谁知到了暖阁门口,方嬷嬷停了下来,细细地给她理了裙摆、正了正发髻钗环,直到觉得一丝不乱了,才满意地点点头,说:“好姑娘,进去可要收着点,别太活泼了。”一面朝说了声:县主来了。
大红锦缎的厚棉帘子应声掀了起来,方嬷嬷压着她的步子,款款牵着她进去。
赵陶陶心想,不至于吧,周元煦见了无数次,即便是有长辈在场,用得着这样隆重吗?一面唾弃这些中年妇女的迂腐,一面收了步伐,端着长辈们喜欢的端庄浅笑,慢慢走进去。
进去只见主位坐着她母亲和四伯母,四伯母的下首坐着堂姐赵云岚的婆婆文宣公韦夫人;她母亲的下首坐了一位穿着花青色湖州锦牡丹团花暗纹、雪貂里子大衣的夫人。
这位夫人身旁,站着满脸通红的周元煦。
赵陶陶头皮发紧,脸颊绯红赛胭脂,心跳瞬间加速过百。
她要是还不明白这出戏就是傻子了。
只好,端庄、沉静地给堂上的长辈们纷纷见礼,最后又对着周元煦福了福,细若蚊蝇地喊了声:“周家哥哥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