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允和驱马在前,一路向北,过了潘楼街,眼看就要到白矾楼了还不停下,反而加速径直地往北边山下走,如果不是亲哥哥引着她往这处去,赵陶陶一定会叫救命。天色越来越暗,眼见前路人愈发地少了,可赵允和仍是不停下,他反而骑得更快,朝着万岁山的右边奔驰而去。
赵陶陶此时方能确定,哪有什么莫予口出狂言要她们兄妹齐上阵,必定是哥哥瞒着有什么惊喜想给她,不由好奇心大起,毫不惧怕地跟了过去。
可她马术不够精湛,又心疼精灵年幼,从不打马飞驰,此刻只见赵允和一骑绝尘,天色也暗了,四下无光,赵陶陶有些害怕了,不敢跟着往山上跑了,只大声喊道:“三哥哥,你等等我,你把我扔在这儿做什么?”喊了好一阵儿也不见赵允和回来,赵陶陶只得懊恼地扭转马头,趁着天色没有全黑赶紧回家。心不住地骂赵允和这个混账孩子,决定回去要告诉爹娘,让他罚跪才解气!
谁知,精灵载着她一转过去,就见路中央站着一个身姿颀长的少年,手执一盏风灯。
半明半暗之间,只见一袭月白色的暗花纱圆领袍服,腰缠绛色金扣革带,上头悬着一枚少见的狮鹫纹样佩玉。
赵陶陶立刻笑了。
她想,明明是个已经活过一世的人了,为什么还想要灿烂真诚地再活一次?或许是因为尝到过生活的滋味,其中的酸甜苦辣却已经不太记得,只有平淡如水萦绕在心头如影随行了一辈子。
是那样平常无奇的一辈子,才让她更珍惜这一世享有的特权,和难得的、能肆意表达的年纪。
她立即跳下马去,快步走到周元煦面前,环抱住他,开怀地依偎在这个少年的胸膛上,闻到他身上清淡的檀木香气,感受到他心如鹿撞的心跳。
周元煦哪里能料到这一招?
傻傻地定在当场,僵硬地像是刚从冰湖里捞起来似的。
他努力调匀了呼吸,低头下去看怀里的人儿,只见那张他日日想念的小脸娇俏一笑,嘴角弯弯,“哥哥,我想你,从上个月开始,每一天都想你。”
周元煦便觉得,这半个月以来所有的餐风露宿、披星戴月,都是值得的。
可他怎么好意思继续这样亲密地抱着她?脑子里立刻闪现出无数圣贤的教诲:男女授受不亲,礼也;立身端正,方可为人……
便轻轻地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但又舍不得,向前迈了半步,暗自含笑,把话题转移开:“长原诓你过来,你别怪他,是我逼着他骗你的。”长原是赵允和的字。(注:古代的男子弱冠后都会由尊长赐字,有了表字后,家人朋友就不再唤以前的乳名了,但显贵人家的男子十二三就可以有表字。)
“三哥哥哪能轻易被人逼迫,你送了他什么东西?”赵陶陶牵着周元煦的袖袍轻轻晃了晃,亲昵地问他,借着月色仔细地打量他,见他脸色红润,气息均匀绵长,便知他健康无碍。
“我在中京得了一把大食国的宝刀,十分锋利精致,你晚些时候回去让他给你瞧瞧。”
“你舍得不?不舍得的话我去给你要回来。”
周元煦哭笑不得,“我已经送给你哥哥了,怎能再收回来?况且,”他伸手去牵了赵陶陶的袖子,慢慢朝着万岁山上走,一边戏谑地问:“未嫁的小娘子们都向着娘家,怎么你……”
他都准备好被赵陶陶恼羞成怒地打一拳了,却不料赵陶陶依旧乐不可支地说:“因为你刚回来,我欢喜得很,当然一心想着你,大约过两日这股子欢喜劲儿过去了,必然又会向着我哥哥了。”
周元煦再度愣在当场,指着赵陶陶,气得语塞,“你,你果真是个小狐狸!”
赵陶陶扯着他继续往上走,一面兴致勃勃地问:“哥哥,你拉着我上山做什么?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我吗?”
周元煦这会儿再不理她,只牵着她小心地爬山走路,风灯照着沿途的小径,很快来到半山。
小径旁有一汪溪流潺潺而动,溪流边是一大片茂密低矮的花草丛,夏日夜间的山风徐徐,吹动叶片婆娑舞动,显露出朵朵盛放的紫色鸢尾花,随风摇曳起舞,舒展流畅恰如仙人之姿。
要问为什么看得见?因为溪流之上,有不知其数的萤火虫在低飞徘徊,微弱的光芒散乱地聚集着,或明或暗,映出水光璀璨若万千星辉,花色娇美胜锦绣繁华。
尚有不知在何处的鸟语虫鸣,水声淙淙,风吹草动的窸窣低语,身边男孩儿清晰舒缓的呼吸声……
这个七夕,美呆了。
“爹爹在的时候,年年夏日都带我来这里,往后,我也年年带着你来这儿看虫儿。”
赵陶陶还沉醉在眼前这派静谧幽深中,愣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正想问周元煦刚才对她说了什么,忽然眼前金光一闪而过,随即一个冷冰冰坚硬的物件儿落到她手里,她伸手映着灯光一看,是只做工极为精巧的、通体锤錾金的八曲花式金盒,正面一对鸳鸯,背面一对仙鹤。
她捏着这东西,不自觉地就脸红了,嘴上却不示弱,故意问:“这算是定情信物吗?”
周元煦更是羞得面红耳赤,嚅嚅地说不出话来。
赵陶陶见他羞红了脸,却是更高兴,蹦跳着着去扑那些萤火虫,玩耍了好一阵,周元煦怕草丛深处有蛇虫伤了她,便哄着她下山,“咱们去吃些东西吧,我下午才从宫里出来就去寻长原了,没顾得上用夕食,现在饿极了,妹妹想吃什么?”
两人都没带女使伴当,骑了马去潘楼街随意找了家食店,周元煦才同她说了当日遇刺的事情。
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因是出使告哀,使馆的辽人对他们看管松懈,他又是扮作下层官员的身份,毫不瞩目,总能找着机会带着燕云十六出去。
辽国崇尚中华文化,上京也有不少汉人着宋服、说官话,他们穿着打扮没有破绽,走在上京并不引人注目。谁料这日误入了一条穷巷,忽然间就出来几个蒙面的黑衣人,举刀就砍,三人奋力抵抗,眼看就力不能支时,恰好遇见几个往来商人将他们救下,才侥幸捡回性命来。
赵陶陶条件反射一般觉得这几个商人的出现过于凑巧,周元煦不置可否,说这几位商人是幽云人士,常往来宋辽之间做丝绸生意,当日送他们回了驿馆,拿了些谢仪就离开了,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攀附求取之意。若是精心谋划设下的局,或许有朝一日再见时,就能知道当时的凑巧是真是假了。
周元煦又把在上京的见闻、辽人的市井生活、风俗民情,活灵活现地描述了一番,感慨道:“辽国土地壮阔,辽人却粗鄙无知,也不知还要多少年,咱们才能收付幽云,将辽狗打得退回草原去,从此再不敢来骚扰边境,我国朝才能永享太平。”
赵陶陶抿着嘴笑而不语,她不认同周元煦的志向,不赞同宋辽之间的战争不可避免,两国既有相同的文化信仰,为什么一定要杀个你死我活才痛快?她痛恨战争,痛恨杀戮。
但她今夜高兴得很,哪儿有心思高谈阔论什么格局视野,也懒得驳斥郎君们人人皆有的燕云梦,只是开开心心地听着些见闻趣事,和喜欢的哥哥骑马闲逛,看七夕夜的人间繁华。
直到亥时,他们才骑马行到旧宋门,略等了半刻钟,才见赵允程两兄弟意气风发地打马过来接她。
赵允和腰间配了柄镶金嵌宝、长约三尺的弯刀,人像个傻子一样单手按在刀柄上,片刻不离,一派自鸣得意。
“长原兄!端得是把好刀啊!可容小弟一观?”趁他们三人在马上相互见礼问好时,赵陶陶故意趁哥哥不备,一把拔出弯刀,对着月色细看。
原来就是后世的大马士革钢刀,刀身狭长,錾刻有带有阿拉伯风情的暗纹,状如弯月,她前世在阿布扎比见过,上一世不觉得稀奇,如今只觉得这是联通古丝绸之路的见证,珍贵无比。
赵允和心疼的叫出声来,也不知道他是心疼刀,还是心疼自己的妹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了回来,捧着刀翻来覆去地看,还不如旁边两位只是单纯地害怕妹妹被刀割伤。
赵陶陶还没报上被哥哥诓骗的仇,挤眉弄眼地讥讽他:“长原兄如此心爱这柄弯刀,想来必定是知道这刀的来历,可否说与小弟知道?”
旧宋门此时算不上人流如织,却来来往往人流不绝的,甚至有相熟的官家子弟上来和周元煦赵允程等打招呼,也一眼就见着这把刀,艳羡无比,听赵陶陶在哪儿胡诌,便拱手问:“莫非这位小兄弟知道此刀的来历?”
赵陶陶清了清嗓子,故意卖弄气赵允和:“长原兄,此乃吐蕃以西数千里之外,与波斯相邻的大食国所产宝刀,乃是用大马士革刚锻造而成。为何是圆月形?是方便大食骑兵在冲锋时,以极快的速度俯身割断对方的鞍绳及骑士的腿部,以此快速取胜。”
赵允和抱着刀,气势极弱地说:“你知道此刀来历,我也不能给你,你若强要,我便回去让阿娘知道!”说罢也不理旁人,两腿一夹马腹,抱着宝刀就跑了。
赵允程早就没眼看弟弟妹妹的幼稚行径,当下也不多说,略向诸人抱了抱拳,领着妹妹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