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中首先出现的是一条似曾相识的走廊,长而狭窄,一侧是排列整齐房门,另一侧是连片的落地窗,窗外是夕阳西下的场景,太阳还未没入山的背后,隔着滤光玻璃看去,橘红的光斜照在青灰色的山壁上,让稀疏的植被拖出长长的影子。
“这是……夏一凡那里。”两人对视了一眼,宋朝晖把他们共同的想法轻声说了出来。走廊的长度似乎超过了便携设备的立体影像所能呈现的透视关系,看起来有些变形,像是时空被压缩在一个更为扁平的箱型世界里,又像是布景怪异的舞台。
“……状况比预想的要糟糕,排异反应控制不住。”夏一凡的声音来自身后,声线比他们印象中要柔软一些,但像是隔着什么东西一样模糊不清。停了一会儿,他把声音又压低了些许,“您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余忘书都能摸出你的来历,我哪能输给他呢。更何况要论交情,不管是跟王老九还是程……都是我更熟一点。”方也的声音轻飘飘的。他短暂地停住了脚步,视线透过窗子落在外面的山岩上,日光在上面切出分明有秩的影子,“那个小姑娘是从哪儿找来的。”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也不重,但自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慑力,连画面以外的安静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宋朝晖的手臂撑在她背后的床单上,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是个学生……”
夏一凡递过来一份打印在纸上的资料,这种早已过时的介质让方也的视线停滞了一瞬,似乎深感惊讶。
“造假造得太厉害,都不敢给我看电子资料吗?不过算了,我不大关心她以前是什么人。”他短促地轻笑了一声,目光滑过纸面,并未停留,而是抬起头直视少年的双眼,“评级呢?保住了?”
“……稳定均值达到了H。”
“那还算是挺成功的了,余忘书满意吗,南联议会呢?”
“但精神排异反应降不下来就没有任何意义,一旦她恢复意识就会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现在只能用药物让她保持浅眠状态,连深眠都很危险,意识沉得太深就会被海量的记忆信息吞没。”他们已经差不多走到走廊的尽头,在最里面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少年从右耳上摘下口罩的挂绳,仍然带着稚气的脸上混合了急迫、歉意和挫败的表情,“我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现在看来或许将尚存的意识与记忆分离才能解决排异问题,但技术上很困难……”
“你们一开始不就准备了一套清洗记忆的方案吗?还骗了林司辰帮你们做了基础理论架构和部分设备样品。”
少年垂下头去陷入了沉默。
“假如林司辰有朝一日知道了真相……当然,我也不大关心这件事,让余忘书自己解决去吧。”方也抬头看了一眼高处,一个监控摄像头冷冷地盯着他,“现在的状况而言,最坏会坏到什么程度?那个小姑娘会死吗?”
“体征数据看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不确定能否醒来,更不确定醒来之后精神状况是什么样的,或者说……会成为什么人。”
“别误会,我没有寄望于她会成为什么人。”男人很干脆地打断了他,“总之,你现在束手无策了?”
少年抿紧了嘴唇。
“如果她一直不能醒来,会被当成失败的实验品处理掉吧?一个H级不能用?我要是议会我也不会给余忘书什么好果子吃的,泄露了秘密还有舆论风险。”方也对着监控摄像头打了个响指,“所以,我来就是打算把这个小姑娘‘偷’出去的。你得帮我个忙。”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好像不过是在提出帮忙拿件东西或者带个口信那么简单的要求。少年没有答话。
“然后让我想想你解决不了的问题要怎么办……国宝级的程医生的医药费我可有些付不起。”他摸了根烟出来叼上,似乎发现了少年在提醒他什么,他往上转动视线,指了指着头顶的监控设备,“这个?包括烟雾报警设备在内的所有监控回路都被我锁上了,别担心。”
但他并没有真的把烟点燃。“我先去看看她,没问题吧?”他重新从少年手中抽走了刚才那叠纸质资料,“对了,她叫什么来着?”
视线在纸面上停留了短短的一瞬,然后他推开了面前的门。那是一间很普通的病房,举目皆是一片雪白,仪器的指示灯以不同的频率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光。正面是占据了大半墙面的窗户,窗帘半掩着,夕阳就像个蛋黄一样悬在茶褐色玻璃的正中,经过地球大气层散射的浓红光线铺洒进来,像是怀旧片里的黄昏。
安静睁大了眼睛。她清楚地记得这个场景。
然后她就在视线的转向之中看到了自己。这种感觉异常陌生而微妙。床上躺着的少女有着比现在的她更加苍白的肤色,短发的颜色稍浅,睫毛却黑而纤长,微微翕动一下之后,显露出眼睑之下浅茶色的虹膜。
“醒了?让我想想该怎么跟你打招呼。”
视野中的自己更近了,一只手伸向稍有些凌乱的额发。从这个角度看不出是否真的触上,但安静清楚地记得那些凝在指尖上的小心翼翼。她感到额角的一条神经跳了起来,仿佛无比期待记忆中那一道突如其来的灼痛。
然后它如期而至。
“小安。——我想你更喜欢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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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也被下雪的声音惊醒了。
在这个时代,不管是建于行星卫星的基地,还是纯人工天体之中,雪都是一种奢侈的天候,除了地球上的极少数区域之外,如今已经没有哪里可以触摸到那些冰凉的六角形晶体了。人工模拟下雪在技术上并无难度,但舍得花费如此高昂成本的,在他的记忆之中也只有昔日的联盟军校。
但眼下窗外的景色,显然不属于任何经过统一规划的人工天体内部。杂乱无章的电线和霓虹灯牌低悬在狭窄的街道之间,窗户紧闭,却能听见楼下商铺的嘈杂。从他躺着的角度,可以看到一弯新月蒙在云层里。
和移民基地不同,半被荒废的地球城市中也没有那么多接入系统之中的设备,属于他的系统世界中的领土显得过分狭小,不受他掌控的东西太多。但他还是轻易地获得了置身之处的基本信息:地球圈标准时间的11月,北纬22度,亚欧大陆东部的岛屿,空气潮湿而闷热,体感温度与雪毫无关联。
这是他从那座深藏山中的医院里把那个陌生少女带出来的第13天。人类的母星足够广阔,智能化程度远比移民基地要低,任何势力都很难在地球上有效地组织起拉网式的搜寻。凭借他足够的谨慎,如果想要永远在地球上玩捉迷藏,包括余忘书在内的所有人,应该都对此束手无策。
但他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作为临时栖身之处的岛屿,在五个世纪以前曾是地球上最为繁华的区域之一,即使时至今日,也聚集了从事各种生意的人,因而更容易找到一些合法或非法的离开地球的途径。
尽管他尚未想好,究竟要把这个少女带到哪里。
不过感谢地球混乱已久的局面,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姑娘,长时间地窝在一座破旧的小旅馆里,只要他没有欠缴房费,就不会有任何人来多问半句。11月末到12月初是这座地球岛屿上最好的季节,晴朗的概率比其他任何月份都高出很多,虽然在严重的光污染之中,星空完全不是置身宇宙空间时所能见到的瑰丽模样,更像一块泛红的幕布,上面虚浮地钉着几颗锈蚀的大头针,但无论如何,这里都是不会下雪的。
而且——他忽然意识到,下雪本该是没有声音的。
所以那惊醒他的声响应当来源于梦。梦是醒来之后就难于拾回的东西,他迅速放弃了去追想它的念头,但关于雪的印象一时间在脑海之中萦绕不去。远在战争开始之前的年代里,为了给圣诞节增添些气氛,军校里曾经有过一场人工降雪。全息投影造就的虚假苍穹之下,水的低温结晶体细碎地落下来,虽然只能在人工草坪上蒙上一层薄薄的白,并且飞速地融化成水滴,但仍然令从未见过雪的少年们兴奋不已。
他记得自己在雪中穿过草坪逆着涌出的人流进入室内,沿着螺旋形的楼梯上到高处的大厅。面向草坪的巨大落地窗前只站着一个穿制服的身影,他一眼就认出了叶离的黑色长发。
“怎么不下去和他们一起玩?”他走到少女身边两三步远的地方,把视线投向楼下欢快的人群,只用眼角的余光注视着少女的侧脸,“见过了?不稀奇?”
“我出生在海卫一。”
“哦,全联盟离太阳最远也最冷的基地,你们那儿的永冻冰层够得上地壳的厚度。”他发现少女转过头看向他,眼睛是异常清澈的模样,令他不得不转开视线以避开那种冰雪般的锋芒,“但雪和永冻冰层是不一样的,雪更柔软一些……”
他把自己的右臂伸过去,落在制服袖口上的雪花在室温之下早已融化,只留下一片指尖大小的水痕。“……而且稍纵即逝。”
少女侧过头试图捕捉他的目光,但被他巧妙地躲闪开了。他没有收回手臂,而少女像是被不知名的东西引诱了一样,带着狐疑和率真,伸出右手的食指去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一小片水痕。
“并不冷。”她抬起头说。
他缩了缩手,那根雪白的手指就从袖口滑到他的腕上,肌肤的直接相触只有短短半秒,少女像被什么灼伤一般抽回了手指。她的指尖是冰凉的,在腕部细薄的皮肤上留下与雪片一样稍纵即逝的触感。
于是他笑了起来,把右手收回去插进裤兜里。
“那是因为你的手太冷了啊。”他说。
时隔十余年之久,他已经很难在回忆里清晰地分辨出雪片和那冰凉指尖的区别。此刻当他在昏暗的光线里把右手抬到眼前时,只能看到手腕上青蓝色的血管。他将左手覆上去,手心温热,唯有手指上残留着与某种金属的硬物相互角力的记忆。
金属的……扳机。
他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在屋内环视了一圈。和当地绝大多数的住宅一样,这个房间低矮狭小,空气里漂浮着湿热的水汽,但天花板和墙面都显现出新刷不久的刺眼雪白。在两片空荡荡的墙面夹角里安放着另一张床,那个名叫安静的少女面目仍显陌生,她毫无声息地躺在同样雪白的被褥之间,右手从被子的边缘露出来,指尖微微擎着力道,陷进床单里。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将自己的手掌垫进那只手和床单之间,少女的指尖从他的掌心划过,攀上手腕,同样是冰凉的,拂在腕上如同悄然飘落的雪片。
明明那么冷,却像是一点星火,点燃了某一根深埋心底的引线。一个危险的信号,他想。可能比明里暗里各处的追兵都更具威胁。他有的是办法躲开他们,也不吝于在恰当的时机给他们一点以牙还牙的颜色看看。但真正的威胁就在眼前,来自一根苍白纤细的手指,并且避无可避。
他将手覆上去,少女睁开了眼睛。
“你还记得……还认识我吗?”
少女注视着他,长久地没有发出任何一个音节,也没有点头或者摇头的动作,她的表情茫然而纯白,令人想起冰封的原野。瞳仁的颜色浅淡,在记忆交错的昏沉意识之中被蒙上一层薄雾,和那双永远清澈而黑白分明的眼睛大相径庭,但他同样在那双眼中看到了自己——被一种沉于深海之下的眷恋包裹住的自己。
没有答案的死寂因此变得愈加难于忍受了。他摇了摇头,用手掌掩住了那双眼睛。“别看了。”他用异样温柔的语调说道,“也别想了,没有想起来也没关系。你是……小安。”
然后他俯下身去亲吻那双毫无血色的嘴唇,与温柔的语调全然相悖,像是要撕开虚假的外壳直达灵魂一样动作激烈。那双嘴唇同样是冰凉而柔软的,但除此而外没有其他任何他所熟悉的、在久远的过去曾令他甚至开始相信神明的气息——一丝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