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当地时间的正午时分抵达了全太阳系最古老也最神秘的渐台基地。由于地理位置的缘故,这里长期处于半与世隔绝的状态,成为各种边缘化人群“隐居”的避世之所。在将近四个半世纪的时间里,这里的居民确实也保持着某种与世无争的生活方式,甚少在整个联盟之中发出什么声音。
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水城。民用航空港的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水域,事实上,这个基地表面90%以上的区域都被水覆盖,多数飞行器都被设计成可在水面起降的制式,而军用机则像远洋舰队一样停在最外围的水域。仅有的陆地位于赤道偏北的位置,是一座被大大小小的岛链环绕的巨大岛屿,中央是山脉,城市就沿着山坡向海铺开。
与外围开阔的海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城市里狭窄的街道和拥挤不堪的人群。这里不愧是号称最大程度保留了地球时代风貌的移民基地,亚洲东南部风格的骑楼建筑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不知是因为年代久远还是建材质地问题,它们看起来都呈现出灰败的颜色;除此之外就只有为了节省用地而兴建的摩天大楼,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在头顶数米的高度相互重叠,遮蔽了摩天大楼之间仅有的天空。
他们混在航空港通往各个岛屿的渡船上,被人群挤上了岸。城市之中气温偏高,重力和气压的数值都略小于地球,给人带来透不过气的感觉,而街巷两旁密布的店铺和货摊加重了这一印象。他们花费了不少时间才找到了夏一凡所说的一家小旅馆,门厅低矮潮湿,墙面上几乎都能渗出水来。前台甚至没查验他们的ID卡,瞥了他们一眼就直接甩出来一串古老的金属钥匙。
宋朝晖按照夏一凡所说的接头方法,把房间号写在前台一本已经用完的留言本上,折了个角,然后跟在安静后面,沿着阴暗逼仄的楼梯往上走。房间位于走廊尽头的倒数第二间,推门就扑面迎来一股新鲜的霉味。对于习惯了人工天体循环系统送出的干燥空气的人而言,这实在谈不上好受。
他们这才发现前台只给开了一间房间,也只有唯一的一张双人床。艳丽的桃粉色墙纸因为湿气的侵蚀而生出了整片的霉斑,装有栅栏的窗户几乎紧贴着旁边一幢楼的外墙,走廊和隔壁的嘈杂声响从未止歇,脚步声、碰撞声、意义难明的交谈、偶尔夹杂着嗓音锐利的尖叫。
“你先睡一会儿吧。”少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我去附近熟悉一下情况。”
但安静在他转身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腕。“进来吧。我们不是需要在这里等人吗?”她说,“而且,我找到了一段想给你看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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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拉上了窗帘,和少年一起在床边并排坐了下来。全息影像开始于一片几乎刺眼的亮白光斑,然后在视野逐渐变得清晰的过程之中,他们分辨出灰蓝的天空和地面之间的分界线,大地一片雪白,周围影影绰绰地站着许多灰黑色的人影,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大约有五六十个之多,在一个奇怪的仰视角中,这些人的比例看上去十分古怪。
“你留意看制服的款式。”安静轻声说,“就是凭借这个要素,我才找出了这段记忆。”
那是灰黑色的,属于地球政府雇佣军的制服。和夏一凡的那段记忆之中,跟在余忘书身后的人们所穿的一样。
宋朝晖惊讶地“咦”了一声,但他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那群人的最前面,他看到了余忘书的身影。余忘书穿得很严实,用一条厚重的围巾挡住自己的半张脸,额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已,但那一双眼睛是瞒不过人的。
“方学长,这事情就十分难办了。”他的声音透过凛冽的风声传过来,“如果让北联知道的话,司辰的处境会急剧恶化的。”
“得了,不用装作这不在你的预计之内。”
方也不在视线范围里,但他的声音就在耳后很近的地方,那种独特的上扬语调很好辨认,只是这一回仿佛多了一些局促,沉重的呼吸声似乎并不仅仅来自疲惫和寒冷。“在我面前还用得着耍这种花样?真正的地球雇佣军要是能把南联的旗舰军机围下来,地球政府的那群废物睡着了都会笑醒。”
下一秒,画面沉入了一片漆黑之中,但方也的声音仍在继续。“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他的语气像被寒风冻住一样冷了下来,“但是如你所见,你办不到了。”
“不管你信不信,情况确实远远超出了我的预计。我既没有想到你们有这样的渊源,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余忘书的声音透着无奈,他似乎还叹了口气,“方学长,我更没想到的是,你真能下得了手。”
嘈杂的脚步和枪械的金属撞击声纷至沓来,军靴和地面的摩擦之中诞生出一种特殊的生涩而沙哑的声响。余忘书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迫近了很多。“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你毕竟还是舍不得毁了你最爱的那张脸,她最有价值的部分得以保全。”
视野再次透出一丝光线,眼睫上似乎落了什么半透明的晶状物,余忘书近在咫尺的身影被折射成光怪陆离的色块,他仿佛伸手拂掉了它们,那只手遮挡住了白色的无边原野。“晚安。”他温柔地说道,“愿你有个好梦。”
沉寂了很久之后,安静才得以发出简单的音节。
“那是雪。”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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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在沉默中等待了相当长的时间,临近黄昏的时候,终于有人前来敲门。门铃年久失修,只能发出电路受潮之后的沙哑声音,视频对讲系统更是完全瘫痪,看不到来客是谁。
“我是不是来得不大是时候啊?”走廊上的声音听起来属于40岁上下的男性,口音有点奇妙,混合着南腔北调,语气里则带着轻佻的笑意,“都一下午了还没办完事啊?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再不开门,煮熟的方也都要飞了啊?”
宋朝晖过去打开了门。出现在门口的男人满脸胡茬、不修边幅,穿着一件洗旧发白的汗衫和大花短裤,踩着一双人字拖,看上去比之前根据声音揣测的年龄还要更大些,给人以相当落魄的印象。他夹着根烟,探头往房间里张望。
“原来是还没开始吗?那我岂不是来得更不是时候了。”话虽这么说,他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踩着拖鞋就走了进来,眯着眼睛扫了半圈之后,让目光落在了安静的脸上。
“咦,我见过你。你是老方从地球上带走的那个小妞。”他把烟头按进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腾出手来对着安静挥了挥,“——别拼命回想了,那时候你躺在培养槽里跟个死人一样,能记得我才有鬼呢。”
他又摸出了一根烟来,但看了宋朝晖一眼后插回了上衣口袋里。“别这么盯着我,我不点还不成吗。姓夏的小鬼真是的,白养了他这么多年,他还尽给我揽麻烦事儿。”他毫不客气地在窗边坐下来,破旧的扶手椅发出吱嘎声响,“小凡应该跟你们介绍过我了吧,我姓王,他们一般叫我九哥,你们俩看起来比小凡还小点,叫九叔也成吧,横竖我不吃亏。”
宋朝晖微微低了一下头致意。他不确信该使用什么称呼,也不肯定该不该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对方,因而并没有开口。王九看起来也不甚介意,他跷起脚来,用被烟熏黄的手指在茶几上轻轻磕着,“节约时间,长话短说。你们来找那个姓方的混蛋?”
安静点了点头。“夏一凡说你是他失踪前最后见过他的人。”
“那小子瞎说。现在肯定也有人每天都见得到他,只不过那些人我们都不认识也找不到罢了。”
从他的表情来看,与其说他是要追求表达逻辑的严密,不如说更像是单纯在抬杠。安静皱起了眉头。王九大概也觉察到了这点,又挥了挥手笑起来。
“好了好了,不逗你们年轻人玩了。反正老方欠着我的人情这辈子大概也还不清了,我可没义务帮他保什么密。——我跟他老早就认识,那时候南北还亲如一家呢,他十三四岁的时候跟猴子成精似的,在地球上蹿下跳搅得鸡犬不宁,后来还是我打发他去新成立的联盟军校报了名,本想着是为地球除个害,结果那场仗一打,他再回来都成南联最高指挥官了。幸好那时候我已经不跟南联军队混了,要不然不还得被他小子压一头?”
他轻咳了一声。“战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谁知道去年年底,他忽然在地球上冒出来,找到我骗吃骗喝,还说要我帮忙搞一艘能从大气圈起飞的恒星间飞行器。”
“我们听说后来你跟他一起离开了地球?”
“让我换个更准确的说法——那混蛋把我跟我的船一起劫持了。”男人指了指安静,“那时他就带着这小妞。我还问过老方她是谁,他给我东拉西扯地说什么知道得太多会早死。”
“夏一凡没有跟你说起过她吗?”
“谁有那个闲工夫管他啊。这孩子一向不惹事,就窝在那个山坑里管着那所小医院。那本来就是我们协会的一所内部医院,给上上下下看个头疼脑热什么的。只要不搞出核爆炸来,我都由得他去。”
这是显而易见的瞎话,但他看上去真的并不了解前因后果。安静抿紧了嘴唇。“那后来呢? 你们离开地球之后?”
“差点儿就没后来了。还没到同步轨道我就知道被这混蛋坑了,南联也真够胆往中立区派三个中队!不过还真是不得不承认老方的能耐……不搞攻其不备的话,余忘书那小子不是他对手。”王九夸张地摇着头,“但那帮家伙阴魂不散地一直追到了小行星带边缘,我们就是从那里分开的。他把那条船还给了我——不对,是把我扔在那条破船上,然后就带着你跑路啦。”
“他……去了北联吗?”
“年轻人,别被他那些吹得神乎其神的故事给蒙了,他要去了北联还能活着出来?那边想弄死他的人没有1亿也有8000万。当时不还在传他绑架了北联的心肝宝贝叶离吗?虽然我从头到尾也没见他带着这么号人物。”他似乎没有留意到少年和少女的表情都在瞬间变得异样,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看向宋朝晖,“老谢仿佛跟我提起过你是他徒弟?所以小朋友你也是北联军官吗?胆子真是不小,只身深入南联,还跑到余忘书的老家来,是真以为他改吃素了吗?”
空气凝固了片刻,直到王九再次笑了起来。“不经吓的小朋友真不好玩。”他有些悻悻然地埋怨道,“总之被他这么一折腾,我也回不了地球了,只能开着那条破船一路颠簸回老家来。那之后我也没再见过他,从分开时他的航向来看,应该是往太阳系更外围的方向去了。”
他站起身来,朝窗外已经完全暗下去的天空看了一眼,两幢紧挨着的楼房的狭缝之间,视线的尽头可以触及海边的白色帆桅。“你应该会开飞机吧?飞过大气圈内的夜航吗?”他忽然问宋朝晖,“没问题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去找找那条船——方也留了些东西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