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中最先出现的是两个身着南联军服的背影,再向前几米远处就是一扇圆形的气密门,从重力情况来看,应该已经到达了某个人工天体内部。
宋朝晖知道南联的首都长垣基地是个纯人工天体,建在木卫三和木卫四轨道之间,是整个太阳系发展联盟最早的移民基地之一。因为年代久远,结构设计也比较老旧,靠旋臂围绕柱型中枢旋转的向心力来模拟重力,出于节约能源的考量,设定的重力加速度通常只有地球的70%-80%。
果然当气密门滑开时,对面走来的一小队人脚步看起来有些轻飘。走在最前面的是个看上去30代过半的男人,敞着军服的风衣,没有戴军帽。他不算高,以军人的标准而言,身姿也谈不上挺拔。如果不是这身衣服,说是个商队里的伙计也不会有人怀疑。但他的肩上挂着鹰隼、橄榄枝和四颗星组成的肩章,那是南联联军上将军衔的标志。
“方也。”宋朝晖低低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并不熟悉方也的脸。和此人赫赫有名的战功成反比的是,他在公众面前露脸的次数屈指可数。现在所见的这张面孔,比北联所掌握的有限影像资料里要成熟许多,一眼很难断定是不是同一个人,但代表南联最高军事指挥权的军衔章足以说明他的身份。
“我见过这个人。”安静忽然低声说。
视野中的方也已经走到了近前,走在前面的两个南联军官对他敬礼后分立在两侧,于是他和叶离之间就再也没有什么阻挡,目光直接地相触。宋朝晖觉得自己能够从第三方视角想象出叶离的表情,但现在在第一视角上承受方也目光的是他自己,这令他相当不自在。无论多么高阶的介子都不具备读取人心的能力,即使是公认在H级中也居于顶端的方也都不行,但他的目光会给人以这样的错觉。
“方队。”叶离的声音。她在这个相对正式的场合中没有选择称呼对方的军衔和职位,这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方也为这个久已陌生的称呼露出了一瞬间的惊讶表情,随即笑了起来。他上一次被人如此称呼,还是在开战之前,在军校中短暂担任联盟预备飞行中队队长的时候。
“这一下子都倒退十年了,干脆来个更怀旧的吧,叫方学长怎么样?”
“这在逻辑上倒是更加严密。”叶离回答道,“假如你不介意。”
“南北双方可以假模假式地搬弄宣传口径,不承认分家之后对方的任何建制,但总不能去土星环里炸了军校、删除有关它的所有资料,然后宣称它从未存在过吧。”方也侧头看了看身后的随员,那人的表情有些拧巴,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又将视线转回叶离的脸上,“我是一点也不介意。”
视野稍微晃动了一下,应该是叶离点了点头。但她并没有真的把学长的称呼宣之于口。方也侧了个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他的背后露出甬道的尽头,看得出那是一处大型军用航空港,隐约可见停机坪上的士官队列。
叶离跟在方也身后向前走去,视线焦点始终落在他的背心。然后她做了个抬腕看手表的动作,她的腕上戴着的是北联军方标配的便携终端。
那不是她惯用的东西。
宋朝晖僵了一下,伸手贴向自己的胸前。隔着数层衣料,似乎仍可以感受到那个小巧而坚硬的东西忠实运行的轻微震动。
那是曾经属于叶离的怀表。
自他有印象以来,这枚怀表她从未离身。而他在最后一次和叶离同行的旅程中获得了这件东西,那时他正跟随她前往边境。土星轨道两侧20万公里的以内的范围作为边境共管区域,在联盟军校被废弃之后,成了完全真空的地带,不再有任何一方的居民和驻军。交换监视计划的启动仪式选在了一座被虚拟的边境线横穿而过的空间站上,毋需赘言,那也曾是战争的遗迹。
他记得那是出发之后的第7天,因为南联在人选方面的一些反复,他们暂时停留在土星的高位轨道上待命。叶离到哪里都保持着她自有的规律步调,但有几次,他发现她待在舷窗边,那个区域没有重力,她就这么飘浮着,注视着窗外那颗柔黄色的行星。
那个位置距离土星仅有数十万公里,凭借肉眼就可以看清光环的层次。A环和B环之间的巨大裂隙看上去大约只有一个手掌的宽度。在瑰丽光环的中心,土星的大气像乳酪一般迟缓地流动,悄无声息。
“看上去真是平静。”有一次宋朝晖忍不住搭话。
“土星表面的风速可以达到每秒1800公里。如果从更近处看,它的大气层是亮蓝色的,并不是在这里所能看见的淡黄色。”叶离转过身来看他,她在失重环境下的转身姿势有种难言的优美,“射电望远镜无法告诉你这点。你必须要自己走到它的近前。”
她停在一个受力均衡的点上,身影好像要融进背后的微光里。宋朝晖感到时间也如同周围的一切那样静止下去。
但这个错觉仅仅持续了不足三天,因为北联军委会的新命令在第三天傍晚送达。“南联原本预定的交换人选余忘书临时反悔,但他们换了同级别的林司辰前来,因此我方计划维持不变。”一如北联军委会一贯的作风,传达命令的通讯回路中没有任何人的面孔,只有巨大的徽章悬在全黑的背景中央,变过调的声音也如平板一般毫无起伏,“叶参谋长,我们相信经历过十年前那场战争的你,应当对这项计划的意义有着更为深刻的认识。”
叶离的身影倒映在暗下去的屏幕上。她算得上高挑,肩背匀称而挺拔,但在北联黑红二色军服的包裹之中仍显得过分单薄。那一天她单独在通讯室待到了深夜,宋朝晖在门外等她,尽管无心窥探任何机密,但当她开门走出来时,少年还是瞥见了屏幕上尚未切断的通讯,对方是他的父亲。
他想开口,却觉得喉咙里仿佛卡着一块冰。叶离看着他,像他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头发,那是久违的相触,用的依然是最令他失落却又意外留恋的方式,她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终于未发一言,只是从胸前的衣袋里取出了那块怀表,放在他的手中。
怀表的金属外壳上沾着淡淡的体温。“是要给父亲吗?”他抬起头问。
“你替我留着。”她摇了摇头,目光的焦点滑向虚空,脸上露出宋朝晖从未见过的表情,像是某种眷恋,又像是斩钉截铁的决断,“不用给他,也不要告诉他。”
他没能理解这个要求,但忠实地照做了。这件事曾令他在长久分离的忧虑之中获得某种程度的宽慰,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就像是战胜了父亲而得以去和母亲分享一个不知名的秘密,从那之后,这个怀表他也从未离身。
他从怀里掏出它来放在手心。翻盖上两片橡叶的花纹几乎被磨平,但仍能看出双叶合抱宛如花蕾的形态。同样的标识曾经被绘制在叶离的座机尾翼上,作为战场上的某种幸运徽记,以及传奇的见证。然后他收拢了手指。
安静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伸手点了暂停。悬浮在房间中的全息影像慢慢淡去,直至完全消失。灯光重又亮了起来,恢复了黄昏时段的暖橘色。
“你刚才说,你见过那个人?”过了好一会儿,宋朝晖才回过神来,“是在我问过你的那段记忆里吗?”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安静也曾提及方也的名字。但这一次她坚定地摇了摇头。“当我回想与他见面的场景时,并不会引起外来记忆的反噬,因此我确信,那是属于我自己的记忆。”
她思考了片刻,微蹙着眉,“我在想,如果我能见到他……是否就能找到‘我究竟是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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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状况离可以出院还早得很。”程隐川直言不讳,“嵌着玻璃碴的伤口随时可能感染发炎,你的精神状态也一样。可能的并发症和后遗症包括嗜睡、昏迷、记忆错乱、精神崩溃或者人格分裂,作为主治医生,我从没有给这么危险的病例签过出院许可。而且——”医生稍微提高了声音,“你打算如何见到方也?硬闯南联联军司令部吗?”
“我可以带她去。”在少女出声回答之前,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林司辰穿着一身地勤作业的工装出现在那里。她看上去有些狼狈,眼镜滑到了鼻尖,一缕鬓角被混合了汗水的机油粘在脸颊上。
“成功了?”程隐川言简意赅地问道,递给她两张纸巾。
“没有试飞条件,不能保证成功。”她对着一块不亮的屏幕当镜子,用力擦了擦脸颊上的油污,“需要冒点风险,而且还缺一个副驾。”
“别开玩笑了,你一个人就能操控一整个编队的飞机。”
林司辰苦笑了起来。“这个引擎比较特别……原谅我不能说更多。”
程隐川点了点头。他谨记着自己的承诺,不过问这项技术的任何细节。“但是你确信要回南联去吗?我不太建议这样做。”
“这确实不是个什么明智的选择。如果我公开回到南联,北联的主战派立刻就会宣称从叶离失踪开始的一系列变故都是南联的阴谋,进而宣战。而站在南联的立场,当南联出现危机时,我相信方也绝不会介意再卖我一回。不过,只要进入南联境内,我就有特殊权限可以直接联络他,告诉他有个姑娘想见他,这种程度的事还是可以做到的。而且,我想方也对她会有兴趣。”
“你是得稍微照顾一下男人的自尊心——那两个。”程隐川讽刺地笑了笑,“想好之后去哪儿了吗?”
“倒不至于无处可去,比如回老家,或者去十多年前因为战争而被搁置的那个远航项目,甚至地球。但是说老实话,我还没有下定决心要……逃走。”她停顿了片刻,抬头直视着医生的双眼,“我不想给你带来任何麻烦。”
“叶离失踪的现在,北联不会动我。如果他们能动,我早就不在这里了。”程隐川简单地回答道,“按计划来。我负责去给你找个副驾,大概没有人比他更迫切地想去南联。”
“小宋吗?”
“他的飞行技术还是很过硬的,你要相信叶离的基因。”
他转身向外走去,林司辰抢上一步拉住了他的衣袖。“等一下。”她说,“有件东西……我在上面的‘那个地方’拆引擎时发现的,卡在拘束架的缝隙里。”
她递过去一枚金属片状吊坠,链子已经不见了,正面刻着几行字,还有个小小的指模,记录的是一个男婴的出生信息;反面则有个凹陷,里面嵌着一张照片,一个护士打扮的陌生少女抱着一个婴儿。
看到这件东西的瞬间,医生的脸色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