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漏进一丝浓郁得辨不出颜色的光线来。
仍然是最为熟悉的环境——医院,病房,举目皆是一片哑光的金属白,仪器的指示灯以不同的频率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光。但安静确信无疑,眼前这个地方不是萤光杯的地下实验室,也不是空间站里逼仄简陋的小诊所。因为自然光照来自窗外,夕阳浓红的颜色像极了怀旧片里地球的黄昏。
所以应该又是某段记忆的碎片浮了起来。她想。注射用的退烧药剂带有一定的安神功效,但她睡得并不踏实,记忆的碎片就又从现实和梦境的缝隙里涌出来包围了她。
自从离开了萤光杯的地下实验室,这种情况发生得越来越频繁,她很少使用便携的记忆抽取设备,似乎是因为潜意识里对这些碎片有所不舍,就好像它们完全消失的话,叶离曾经生活过的证明也会不复存在。
所幸如今她对这种情况已经应对得很习惯了,只要将自我意识放空,让它漂浮着随波逐流,那些自记忆碎片的海洋里泛起的浪花会自然地平静下去,只是时间的问题。
但这一次似乎有点不同。她尽力避免追着这个记忆深入下去,这个记忆却好像主动地拖住了她的意识不断下沉。有人把半掩的窗帘拉开,夕阳就像个蛋黄一样悬在窗户的正中,并不强烈的光线把窗边的人勾成一片剪影,他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
安静眨了眨眼睛。温度很适宜,床单的触感也很舒服,但四肢里灌满了铅水一般的酸疼滞涩,像是好几个世纪没有动弹过一样。她尝试着将手指挪了相当有限的距离,它们不太听指挥,衣袖和床单擦出些微的声响。
窗边的人回过头来。“醒了?”他的声音因为含着烟嘴而模糊不清,有点陌生,但怀念感像潮水一样毫无道理地翻涌上来,“让我想想该怎么跟你打招呼。”
他走近前来,伸手触摸安静的额发,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什么易碎品。逆光之下仍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嘴唇的微微翕动格外清晰,似乎是个名字,那根没有点燃的烟掉了下来,在床沿上弹跳了一下,落在地板上。
“小安。”这一次声音清晰而肯定,他像是微笑了起来,“我想你喜欢这个。”
这个称呼像是在神经上烧灼了一下,激起一阵短促而强烈的锐痛。——这是属于她自己的记忆。
她真正睁开眼睛时又回到了空间站诊所的狭小房间里,没有开灯,房间里只有电子设备屏幕的微光。静脉输液管的液滴和怀表的指针保持着节奏一致的步调,宋朝晖坐在床尾,打开着通讯界面在输入着什么。
她坐起身来,带起的响动让少年觉察到她醒了。“抱歉,吵醒你了?”他问道,同时关闭了屏幕的背光,“我在给程医生写邮件。这里这个姓夏的少年……有点令人在意。”
“怎么了?”
“他对你的情况太过熟悉了,没有做任何基础检查的情况下就知道你的血型和DNA信息,这不合常理,他给你用的药也不是普通的退烧药。”他指了指输液管里淡黄色的液体,药袋上的拉丁文仿佛天书,“虽然我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这方面程医生是专家,我拍了照片发给他,包括药品信息,以及夏一凡本人。”
安静点了点头。“那我们什么时候下去?”
她把目光投向病房的一侧,那里有一扇非常小的舷窗面向地球,遮光板顺从她的指示缩了上去,透过它,能看到一大片萦绕着白絮状气流的蔚蓝色。
“他说你最好再休息两天。”
“不会耽误什么事吗?”
“不会——”少年略微迟疑了一下,“我不确信我现在是否还那么渴望找到她……他们,其实。”
“为什么?”
“我战胜不了某种近似于被抛弃的感觉。”他有些艰难地吞咽了一口,但说出口时却全无犹豫。安静猜想这个念头已经在他心里翻滚过很久了。
“但总是要有一个答案的。”于是她答道,“无论你去追寻,还是刻意转过头去不看,它都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等着你。”
少年怔怔地看向她。她并不知道这一刻自己落在他眼中的样子,有多么像叶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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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夕在等待会客厅的门滑开的半秒钟里拨了拨自己的额发。它们被修剪得很整齐,呈现出清爽而乖巧的模样,在她开口之前,她给人的印象多半也是如此。
会客厅的内部很少见地没有亮灯。但程隐川面前屏幕的微光足以将他的轮廓从黑暗中勾勒出来。他坐在沙发的一角,整个人以一种疲倦而慵懒的姿势陷在柔软的沙发垫中,手指间把玩着一枚纪念币大小的东西。
“黑灯瞎火地看什么呢。”小夕不满地轻哼了一声,伸手去拨墙上的亮度调节钮,但那东西仿佛失灵了一样毫无反应,她愣了一瞬,反应过来程隐川在控制着整个照明系统。
“先坐。”男人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少女把自己抛入三人位沙发的另一个角落,正面的屏幕上显现出一张少年的侧影,他在摆满医疗器械的长台前面忙碌着,年龄看上去不超过20岁,额发细碎,脖子上挂着一副老旧的听诊器,过于宽松的白大褂让他显得很单薄。
“天啊,所以你关着灯是为了更好地对着自己年轻时的照片大肆自恋?”少女斜眼看向自己遗传学意义上的父亲,“我真不想承认我有你的基因,太丢人了。”
“这不是我。”
程隐川伸手在半空中虚划了一下,照片被拉近了,左上角的时间标明明白白地显示着拍摄时间是在22个小时之前。
“这是小宋传回的邮件,他们抵达了地球。”他的声音稍有些干涩,飘忽不定,但仍然足够气定神闲,“你也觉得他像我?”
“你真有几打私生子我也半点不奇怪,争着要给你的孩子当妈妈的女人应该很多,体面而又省事,甚至都用不到她们亲自去生。你也别担心我会介意,毕竟你又没什么遗产可以让我们争,这个实验室里连一根试管都是属于国家的。”小夕打了个哈欠,显得对这一切都缺乏兴趣,“好了,你现在可以开始讲你的某一段缠绵悱恻旧情史了,虽然我很困,但出于对崇高爱情的基本尊重,我会坚持听完的。”
“真的吗?这个故事有点长。”程隐川轻笑了一声,他的目光凝聚在指间的那一小片金属上,微光将它表面的凹凸不平映得尤为明晰,“要追溯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年了,十一年之前,2556。”
小夕露出一副“我早就猜到了”的表情。“我还没出生,这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故事随你编。”她说,“你和日后为我提供另一半基因的女性有了一场浪漫的一见钟情?”
“不,一点也不浪漫,而且那时我认识她已经有三年了。”
他把手里的金属片递给了小夕。少女接了过去,一盏射灯适时地亮起,照在那件小东西上。它看起来是个吊坠,中上部留有一个孔洞,但链子已经丢失了。它的一面刻着几行字,编号、出生日期以及其他一些资料,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指模;另一面的凹陷里则嵌着一张照片,一个护士打扮的陌生少女抱着一个婴儿。
“这就是我吗?”小夕捏着这枚吊坠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她很快找到了答案。“看来不是。”出生信息中的“性别”一栏填着“男”。“所以这是他?”她指了指屏幕上的少年。
程隐川点了点头。“抱着他的那个人……也是你的母亲。”
少女本来已经兴味索然地把吊坠放下了,听他这么说,又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张照片。尺寸所限,照片几乎没有细节可谈,只能大体看出那是个清秀的姑娘,姿态和模糊的神情给人以温婉的印象。“我只能说,你的审美十分……大众。”她评价道。
“大众应该会更喜欢叶离那种类型?”
“你不喜欢吗?我知道对于一般男性而言她显得有点……嗯,难以驾驭。但你恰好并不是一般男性。”少女往沙发中间的位置挪了挪,“我简直不能相信那些优生优育上脑的老家伙们竟没有逼你娶她。”
“你怎么知道没有呢。”医生微笑着叹了口气,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他已经很久——久到小夕想不起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没有流露出这种温柔的神情了。“但这种事情,爱情这种事情,从来都不能用计算数据的匹配度来解决。”
少女稍微有些不自在地在他的手掌下僵了一瞬,但没有躲开。“谢天谢地,我终于在出生的第11年——生理年龄超过17岁的时候认识了自己的母亲。最起码告诉我一下她的名字?”
“夏萤。夏天的夏,萤火虫的萤。”
夏天已经不存在于地球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类聚居区域,但或许还能在某些气候特殊的基地中找到它的影子;而萤火虫已经是一个濒临灭绝的物种,在地球上是否还存在,与其说是一个谜,不如说早已无人关心。小夕回想了一下在一切影像资料和博物馆里见过的与这两个概念相关的东西,最终没有得到关于“母亲”的、任何切身可感的结论。她再一次看向那枚吊坠,照片上的姑娘对着她温柔地微笑着。
“那么下一个问题。”她把吊坠递了回去,“你们结婚了吗?”
“没有——法律上没有。”医生似乎苦笑了一下,“掌控法律的人不允许。”
“为什么?”
“因为她是个‘普通人’。事实上,你能具备F+的评级是个非常小概率的事件,我都深感惊讶。非常大的概率是会像他那样……”他指了指屏幕,“完全遗传不到‘介子’的能力。”
“但你什么都不让我去做。”小夕尖刻地插话,“不觉得是在浪费国家资源吗?”
程隐川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时语速很慢,声音里带着陈年的滞涩。“先把这个故事听完吧。”他说,一种来源未明的疲惫感油然而生,“2556年,战争进入尾声的时候,我被调到L4临时医疗点支援前线,就是如今在萤光杯的地表肉眼可见的那座白色空间站。”
“因为电路事故被炸毁的那一座?”
“就是它。但它被炸毁的原因,并不真的是一场意外发生的电路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