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姓夏,是吗?”
对面的年轻男人有着一张温文尔雅的面孔,看上去三十岁上下,像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讲师。他穿着一身浅咖色的风衣,随意地坐在背向落地窗的扶手椅上,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支撑着下颌,目光亲切和善,瞳孔却黑得深不见底。
少年略有些紧张地环顾着四周,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因为这样一个意外到访的客人而显得陌生起来。低矮的全封闭式建筑隐藏在因冰川运动而形成的、被称为“天坑”的山谷地形底部,四周的墙壁都是可以变为纯透明的强化玻璃,在地球上为数不多的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可以将山谷之中的风景一览无余;但更多的时候,开启了防辐射探测功能的玻璃会呈现出深茶褐色,隔着它看出去,就仿佛外面的世界陷于永恒的黄昏。
那个男人就坐在黄昏的光线里对他微笑。“抱歉,我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余,是王先生的同乡……和朋友。”
少年迟疑而局促地点了点头。“我跟九叔的朋友交际不多……”他下意识地绞紧手指,“不好意思,我忘记在哪儿见过您了。”
“我们或许见过,或许没有,这不要紧。但我们现在见面了,并且在交谈,不是吗?”他不紧不慢地说道,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少年的脸庞,“我猜你一定见过王先生的另一位朋友?他叫方也,是个……嗯,说话很风趣的人。”
这一次少年确信地点了点头。而他对面的男人满意地笑了起来。“方也是我的上司,也是因为他的缘故,我现在才会来到这里。”他将上半身向着少年的方向倾去一些,“那么现在——你姓夏,对吗?”
“我叫夏一凡。”
“但你有个妹妹……嗯,或许是姐姐,却姓程。”
少年悚然地睁大了眼睛。男人伸手在腕上的便携终端上点了一下,一个全息影像浮现在他们之间的半空中,影像中是一枚金属吊坠。他认出了那是他从小唯一的随身物品,但上面记录的信息却属于一个女孩。实物就在他胸前挂着,沾着体温,隔着薄薄的皮肤,硌得肋骨微微生疼。
“程夕荫。”他念出了那个吊坠上的名字,一个和他血缘相通,但他从未见过的女孩的名字。
“你们的父亲,把她留在了自己身边,而把你送到了这里。”男人仍然保持着微笑,温和的语气也没有丝毫波动,“他给你的,还是你母亲的姓氏。”
少年沉默了下去,仿佛要努力鼓起勇气一般,他用力地呼吸了几口,胸膛在薄薄的白大褂之下剧烈地起伏。“因为我不像她……我是个’普通人‘。”他轻声说,“和我母亲一样。”
“不能正确认识到你的价值,是你父亲最大的损失。”男人让自己靠回了扶手椅柔软的靠背,“你才是继承了他在生科医学方面所有天赋和知识的那一个。王先生非常看重你,当我向他寻求帮助时,他第一时间推荐了你。”
少年不敢确信地眨了眨眼睛。“……找我?寻求帮助?”
“是的,我这里有一个颇具挑战的研究项目遇到了瓶颈。”
“我没有从事过介子遗传相关的研究。”
“不,不,并不是一个跟生孩子有关的项目。”男人摆了摆手,他的笑意加深了,用右手做了一个轻巧的擦除动作,“我想知道的是,以现有的技术,能否抹掉一个人脑中所有的记忆,而不影响介子能力的评级?”
“抹掉所有的记忆……是指连自己是谁都不再记得了吗?”
“对。如果能够清洗一下本来的人格就更好。”
这次少年思考的时间稍长了一些,但最终他带着坚定的决心点了点头。“我想我有把握试试。”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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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帅哥,你偷资料的方式有点老土啊。”
谢旌没有回头,因为一根冷硬的枪管正顶在他的脑后,但这不妨碍他立刻辨认出身后传来的声音属于那位身材火辣的大波浪美女,他飞快地让双手脱离键盘高举过肩头,以示意自己手中没有任何武器。
“没法子,我被职业病搞成工伤了嘛。”他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自嘲道,“要不然我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隔壁的床上读这些资料了,如果床上还有能有个美女……噢,比如我身后这位这样的。”
大波浪美女跟着他笑出了声,声音娇媚,持枪的手却丝毫没有松懈。“你的脸确实是我中意的那一款。”她倾身向前,前胸贴上了男人的后背,越过他的肩头看向面前的屏幕,“不过我讨厌品味低下的男人,让我先看看你感兴趣的是什么……地球圈的飞行器起降记录?”
“是不是觉得很无趣?但飞机可是男人的浪漫啊。”
“确实很无趣。”女人在他耳后打了个哈欠,带着香水气味的温热呼吸扑打在他耳尖上,“但我希望你能用有趣点的方式,把你的目的解释得性感一些?”
“我的确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两三个世纪之前开始,地球的大气层之内就不允许外太空飞行器起降了,除非获得特殊许可。当然,同步轨道空间站的中转如此便捷,考虑到成本问题,也极少会有人坚持要从地面起降。所以,近五十年以来的地面起降记录都是空白的。”
“这非常符合常理。事实上,除了我们之外,地球上已经没有什么组织有能力发射外太空飞行器了。——然后呢?”
“然后有趣的是,时隔数十年,这种特殊许可的记录又出现了。”谢旌扬起头用下颌指了指屏幕,“去年最后的两个月里出现了三次,其中两次是用你们王老板的权限申请的。而更有趣的是,这两次记录并不属于同一架飞行器。12月从地球表面起飞的是一艘民用船,而11月降落在欧亚大陆版块东北部的那一架,虽然记录里没有写明是什么,但从仅有的设备号来看……是南联的旗舰军机。”
他刻意地停顿了一下,然后仿佛无视了仍然指着他后脑的枪口一般回过头去,向身后的美女微笑了一下。“非常凑巧,唯一能驾驶这架军机的人,就是我们正在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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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认识安静,对吗?”
宋朝晖把和他年龄相仿但身材稍矮的年轻医生堵在了茶水间。夏一凡微扬起脸看着他,他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眼睛。
“你们是来找叶离的,对吗?”他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在返还给宋朝晖另一个问题之后,他低下头,专注于摆弄一台半旧的胶囊咖啡机,黑褐色的液体缓缓流进马克杯,散发出廉价的苦香。
“你怎么知道?”
年轻的医生端起了杯子。再一次地,他避开了正面回应。低垂的眼睫倒映在咖啡杯里,他闭上眼睛轻嘬了一口。
“别找了。”他说,“回去吧。”
然后他无视了宋朝晖的目光,径直穿过他身边走了出去。宋朝晖紧赶了两步跟在他身后进入了病房,发现他站在床边,用一种异样的眼神凝视着安静。
“如果你知道一些关于她的事,能否……”宋朝晖反手掩上了门,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压低声音开了口。
“我已经说过了,即使你们去到地球上,也不会找到叶离。她不在那里。”年轻的医生口气冷淡地答非所问,带着一点难以捉摸的飘忽,“已经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在哪里了。”
“……那么方也呢?”
“他?假如他还活着的话。”
“……什么意思?”声音来自他们的身后。两个少年回过头,看见安静坐起了上半身,整个人看起来仍然虚弱,眼神却像是冰雪一般透亮。
“去年11月时我见过他。”夏一凡看了她一眼,然后避开了她的目光,“之后不久,他和九叔一起离开了地球,一艘民用船,没有任何武装,刚刚出了同步轨道圈就被南联的三个中队堵截,双方发生激战,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
宋朝晖和安静对视了一眼。“九叔是谁?”
“地球和平自治促进会的实际控制者,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姓王,叫王九。他可能是最后一个见过方也的人。后来通行的说法是方也劫持了他,强迫他提供外太空飞行器以逃离地球。但即便如此,他也得罪了南联,不得不回到老家去暂避一阵风头。所以现在地球这边也是群龙无首的状态……”
“有什么办法能见到他吗?”安静几乎不加犹豫地问道。
年轻的医生用一种难以言表的神情看向她。“你为什么不肯放弃呢?”他的声音有些激动,像是被什么激怒了,又像是极力压抑着心底深处的某种恐惧,“真相从来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东西,你竭尽所能地追求它,或许能追到只言片语,但接下来它就会变得越来越重,等到你不堪重负想要抛弃它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或许你是对的。”少女语调平稳地答道,“但我必须要找到一个真正认识’我‘的人,我必须找到自己存在的证明。”
“我也是。”宋朝晖紧接着她的话说道,“这一路上我们所得到的真相的碎片,已经足够令我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但我还是希望看到真相的全貌,即使……”
即使我真的从没有被那个人所爱过,甚至对她而言只是某种近于累赘的责任。他抿紧了嘴唇,终于没有把这两句话宣之于口。
夏一凡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向他们,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动不动,直至露出疲惫和屈服的神色。“好吧。”他说,用一种认命般的口吻,“我可以告诉你们如何找到九叔,但有些话我必须说在前面,那个基地是全联盟最难走的,如果没有航路图,你们十之八九会迷失在小行星带里。”
“那不要紧,航路图我已经拿到了。”门口忽然探进来一个脑袋,谢旌笑得阳光灿烂地对他们挥了挥手里的存储设备,“我早就说过,这世上就没有什么美女能抵挡得住我的魅力嘛!所以看着我真诚的目光,小夏医生能不能再多说两句实话呢?”
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敛起笑容,从门口走到夏一凡的身边。他比少年高出半个头左右,对视时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势感。“比如说——除了方也之外,你是不是还见过另一个总是笑得很不怀好意的男人?也是南联的头脸人物,跟你们王老板渊源不浅。”
少年显而易见地全身一震。他没有承认,但想要否认却已经来不及了。
“别那么紧张。”谢旌看了他一眼,伸手想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但被躲开了,他有些讪讪地摊了摊手,“这个人我们也都认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刚才在调查飞行器的起降记录时发现,南联的旗舰军机曾经莫名其妙地降落在地球,后来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如果确实如你所说,方也是劫持了你们王老板的民用船出逃的话,那就只剩唯一一个人拥有启动南联旗舰机的权限了——哦,当然,凭我对他的了解,他很不擅长驾驶飞机。”
他挑着眉毛笑了起来。 “所以我得向你求证一下,你在地球上见过余忘书,是吗?”
“……是。”
“他给你找了什么麻烦吗?”
他这句话听来问得十分轻松随意,笑容尚未从眉梢消退,但眼中却已没有太多的笑意。在他的目光之下,夏一凡感到无所遁形。
“他本来是让我抹掉一个人所有的记忆。”年轻的医生不由自主地开口,嘴唇微微发颤,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无法缄口不言,或许是因为安静正看向他,又或许是因为什么别的,“但后来没有成功,因为他没有能够按计划把那个人带到我那里……可能是被人察觉了,又或者……”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宋朝晖忽然感到心脏被捏紧了似的钝痛起来。
“那个人……”他看了安静一眼,“是她吗?”
“不。”夏一凡摇了摇头,他吞咽了一口,在说出那个名字之前,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是叶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