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窗正方形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座废弃的空间站。
常常往来于这条航路的旅客大多熟知这个地标,它位于民航穿梭机进入天卫二轨道的必经之路上,据说在十余年之前的战争中曾经充当过军事医疗中心,后来却毁于一场内部电路事故。如果穿梭机以合适的角度擦过它的身侧,就可以看到外壁上以蓝色荧光材料绘制的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古希腊医神的手杖上缠绕着一条引他顿悟生死奥秘的毒蛇,但在图案的反面,则是一个被爆炸掀开的空洞,四周满满漂浮着焦黑的残骸。
对于大多数过客而言,途经这座战争时代的遗迹,只代表着漫长的旅程将要接近尾声。
宋朝晖在逼仄的座位上伸展了一下僵直的背脊和手脚,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个怀表。这种过时的东西早在数个世纪以前就已尽数被送进了古董店和博物馆,他手中的这一块虽然看起来保养精心,但翻盖上的两片橡叶花纹在经年累月的摩挲中也已几乎被磨平。
他按开了翻盖,借着座位上方幽暗的蓝光辨认指针的位置,时针和分针在泛黄的表盘上夹成锋利的锐角。
6:27。天刚刚亮,他下意识地想。
在距离太阳28亿公里的天王星轨道上,日出近乎一个全无意义的概念。只是由于人类的某种恋旧情绪,绝大多数移民基地都配备了日出的仪式。此刻如果站在他自己房间的窗前,就能看到淡青色的光线从视野尽头升起,漫过所有低矮而厚重的建筑,将黑夜逐渐融化在毫无温度的冷光里。
然而在数百万公里之外的宇宙空间中,窗外的永夜仍在无限延伸。
这趟旅程的终点就在这永夜的荒芜中浮现出来。天卫二是一颗索然无味的卫星,在外太阳系的微弱光线中呈现出缺乏生气的灰褐色,但当穿梭机转过一个角度,灯塔般的废弃空间站从视野里消失之后,就能看到一线耀眼的光斑从晨昏线上升起,直径112公里的巨大透明外罩之下,一座绿意盎然城市跃然眼前。
“萤光杯”——这本是位于天卫二赤道附近的巨大陨石坑的名字,但当人们在陨石坑中建起一座璀璨的城市之后,它就成了这座城市最广为人知的代称。
北方联盟的科研中心就坐落于此。和大多数隶属北联的基地的厚重风格截然相反,这座城市给人以精致而脆弱的印象。从近地轨道上看去,高达96%的植被覆盖率让它看起来晶莹翠绿,在戈壁般斑驳的卫星表面上显得尤为夺目。
随着穿梭机的高度不断下降,客舱中响起轻缓的音乐,人们逐渐醒来,乘务员在依次分发热饮和入境申请表,偶尔有人推开遮光板,对萤光杯的壮美发出刻意压低的惊叹。
宋朝晖再次确认了时间,这次是在腕表式的便携终端上选择了自动随当地时区校准。他把怀表小心地收回衣袋中,然后点亮了前排椅背上的小屏幕,顺次翻过北方联盟各行政区域的新闻频道。
公共新闻的内容一如既往地空洞无聊,他快速跳过了好几档关于南北双方政治局势的分析评论节目,但从头翻到尾,也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蛛丝马迹,只好重新翻回来。
“……基于上述这几点,我们有理由认为,南方联盟不会轻率地选择重启战端。”画面中滔滔不绝的特邀评论员面孔陌生,但穿着他最熟悉不过的北联军服,“而且,事实已经证明,两年前启动的‘交换监视计划’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维护和平稳定的作用,通过互相派遣军方要员,双方在很多关键问题上都能更为顺畅地沟通并达成共识……”
画面切成了录像资料,航空港的中景,一个姑娘正从桥接通道走出来,在开阔的广场上站定。她周围簇拥着一大群身穿北联红黑两色军服的人,唯有她的制服是蓝白相间的。她有一张不太容易分辨真实年龄的娃娃脸,垂在耳畔的简单直发和偏圆的眼镜加重了学生般的单纯气质,但肩章上银质的两颗星表明了她的身份:那是南联联军少将的衔章。
不用细听画外音的讲解,宋朝晖立刻就认出了这段影像。他甚至在一众北联军官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自己的面孔。
那是大约一年零九个月之前,交换监视计划启动之初。他曾作为北联代表团的一员,护送北联的交换人选前往边境,并迎接南联的交换人选。
节目还在继续。“南联派遣前来交换的林司辰少将同时还是一位优秀的科学家。”主持人的语调抑扬顿挫,“大约三个月之前,她已应邀前往‘萤光杯’参与一个新的科研项目,由于涉密,我们能获得的信息不多,但这无疑是双方密切合作的崭新一步……”
画面忽然沉寂了下去,机舱广播开始播报降落安全提示。穿梭机开始进入天卫二的引力范围,宋朝晖稍微地挺直了背脊,逐渐明显的重力让端坐的姿势实现起来轻松了些,但安全带更紧地勒在了肩上,他盯着一片漆黑的屏幕出了一会儿神。
新闻中的一切看上去运行如常。战争结束之后的第11年,人们已经习惯了名为和平的微妙均衡,除了极少数人之外,没人觉察到深海之下涌起了怎样的暗流。
但他是知道实情并非如此的极少数人。
被各方视为和平局面最后防线的交换监视计划,已经出现了致命的裂痕。北联派出的交换人选叶离已有将近半年时间音讯全无,就在三天之前,北联军委会秘密宣布以通敌嫌疑对她立案调查。这可能是战后十多年来北联军方最为轰动的大事,37个校官级以上的军官被隔离审查,而他是37人之中唯一顺利离开的涉事军官——如果不使用“逃亡”这样狼狈的字眼。
在宪兵来找他麻烦之前不到40分钟,一封邮件被推送到他的面前,发件人不明,来路无法追踪,能在北联军方戒备森严的通信系统中游刃有余地钻空子,这本身就足够令人惊讶。那封邮件点开阅毕就自动销毁,小小的信封图标在便携终端的全息影像中烧成一朵烟花。
邮件中没有抬头和落款,更没有可供追溯的数字签名,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如果想知道叶离的下落,就去找程隐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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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还不太了解自己的价值。”
病房里的灯光现在看上去像是阳光明媚的白天了。安静如她的名字一般保持着沉默,在她的对面,程隐川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顶灯。“让我从最简单的开始说明。你希望灯光柔和一些吗?”
少女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医生将手指轻轻地朝下勾了勾,灯光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去。
“某种遥控装置?”她问。
“没有任何遥控装置。”医生把手摊到她的面前,他两手空空,也不再有其他动作,但灯光还在继续变暗,“现在会不会觉得太暗了?”
随着他的话音,灯光又重新亮了起来,最后停留在某种令人舒适的程度。少女疑惑地看着他。“魔术?”她皱着眉。
“我只是个医生,没有魔术师这份兼职。”程隐川微笑了起来,“这里的照明由研究所的中枢系统控制,一台超大型电脑,姑且这么理解吧。在如今这个时代中,小到一盏灯,大到一个人工天体,不由系统控制的东西已经极其罕见了。所以,只要能控制系统,你就几乎能让世上的一切对你俯首听命。”
“但你什么也没做……?”
少女盯着他空荡荡的双手。医生的手很好看,修长的手指应当很适合锋利的柳叶刀。他抬起右手,食指点向自己的额角。“我控制了中枢系统——用这里。”
少女露出讶异的神色。“这是怎么做到的?”
“某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可能是宇宙送给人类的礼物,也可能只是基因偶尔开了个玩笑,我已花了将近10年来研究这种能力的来源,但目前尚无明确答案。这样的人被称为‘介子’,虽然在总人口中占比不超过3%,却极大地改变了整个太阳系的格局。”
“你是说……我也是?”
“不仅如此。”医生挥手调出了一个全息影像,让它悬浮在病床的上空,“控制一盏灯的命令非常简单,短短的几行,极其有限的参数。但设想一下你要控制一件复杂得多的东西,比如说……战斗机。”
全息影像的底部一下子翻上无数的代码和数据,荧光绿色的字符在整个房间里奔涌流动。“即使具备这种天赋,也不是每一个人的大脑都能在短时间内承受如此海量的信息交换。假如信息过载,在最坏的情况下,是会致命的。”
医生稍停了片刻,等待少女消化这段话的意义。“为了避免这种危险情况,人们设置了一套分级标准。根据能力的强弱——主要是信息交换的数量和速率——划分为A-H八个级别。要操控战斗机的复杂系统,至少需要D级;而全联盟知名的王牌飞行员,几乎清一色都在F级以上。”
“那我……?”
“级别越高,人数越少,十分符合造物的规律不是吗?目前的官方数据来看,包括南北两方,F级及以上约有千来人,到G级,就锐减至200以下,而最高级别的H级堪称战略武器,经过训练的话,毫秒级时间内摧毁一支小型舰队的控制系统也是可以做到的……这样的怪物从战争爆发之前开始,就一直只有5人,南边3个,北边2个——包括我。”
少女睁大了眼睛。“你刚才说我是第6个……”
“是的。”医生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虽然我不太明白,以你的年龄,为何一直没有被南联发掘出来。”他收起了全息影像,走到桌边去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我先出去接个人,或许能帮到你的人。这段时间里你不妨尝试和这里的系统‘交谈’一下,没有加密的部分都可以随意读取。暂时我还有自信,我写的加密程序,你还突破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