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愫赶到派出所,看到林孽脸上的伤,登时火大,就要发作时,又看到旁边两人比他伤得重一些,她才忍了下来。
警察这时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邢愫:“你是谁的家属?”
邢愫说:“林孽。”
警察又问:“你是他什么人?”
邢愫张嘴就来:“他的二表姐。”
警察倒没再问别的:“身份证。”
邢愫把身份证递过去,然后就可以领人离开了。
林孽坐在大厅长椅上,仰着头,闭着眼。
邢愫走到大厅拱门前,看着林孽。
他旁边和对面是在夜店打架被带到派出所的不良少男少女,他们的头发染得五颜六色,人人都有耳洞文身,嚼着口香糖,晃着长长的手机链,调戏着林孽。
林孽始终闭着眼,不想跟他们说什么。
他们像是越挫越勇,林孽越不喜欢他们,他们就越要在他跟前刷存在感,直问他叫什么。
邢愫转身到门口的自动贩卖机前,买了瓶花生奶,走回到林孽身旁时,没有叫他,只是把花生奶放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她坐在了另一边。
林孽睁开眼,扭头看到邢愫,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跟林孽发生冲突的人的家属也来了,其中一位还算有素质,朝林孽这边看了眼,没说什么。
另一位嗓门就有点大了,骂骂咧咧地要上医院,说要是有什么问题,林孽即使倾家荡产也得赔。
邢愫和林孽默契地充耳不闻,可架不住对方不依不饶,竟然还走到跟前来,阴阳怪气地说起来。
林孽嫌烦,准备带邢愫走,邢愫反握住他的手,不走,还跟那人说?:“这两个打一个都没打过,我要是你,我都没脸嚷嚷。”
那人闻言涨红了脸,难听话一句接一句,更不消停了。
最后还是警察过来警告:“忘了这是在哪儿吗?不愿意走是想在拘留所待两天?”
那人闭了嘴。
邢愫和林孽回到车上,双双沉默。
他们已经赶不上飞机了,但这都没关系,改签下一班就好了,重要的是林孽为什么就跟人打架了,他虽年少气盛,但也不会那么没分寸。
邢愫什么也没问,打开窗户,点了根烟。她在等他自己说。
林孽也没等她问,主动说:“什么也别问。”
邢愫没说话,又抽了口烟。
林孽后面没再说话,两人就这么沉默着,过了一会儿,邢愫说?:“你一个打两个,还能全身而退,可以。”
林孽也听不出来这是不是讽刺,于是问:“你不好奇吗?”
邢愫问他:“所以是为什么?”
林孽不说。
“即使我好奇你也不会告诉我,所以好奇有什么用。”
林孽抿了抿嘴:“你前夫是叫贺晏己吗?”
“别说你打架跟我有关。”
邢愫没正面回答,但林孽也得到了答案:“贺晏己很有钱吗?”
“为什么这么问?”
林孽不问了,他不觉得他这场架打错了。因为他很清醒地知道,他打架是因为他们诋毁邢愫为了钱嫁人,又为了钱离婚,而不是因为他在意这件事。
他不在意邢愫为什么结婚,又为什么离婚,他只在乎她,只在乎她不能被诋毁。
邢愫猜测林孽是听到了什么。
这里是梁京啊,是贺晏己的地盘,他艺术的种子埋在这片土地上,这里的人们都为他疯狂。
在这些人眼里,她在贺晏己的人生里只能是他的妻子,而不是邢愫,她不配有名字。
她并不怪林孽打架,他还年轻,可以理解,但还是问他:“你就因为这点事情,跟别人动手了?”
“你管我?”
邢愫不是管他:“跟我有关的事,你出了事我得负责任,我凭什么无缘无故负这个责任?”
“谁让你负责任了?”
“很多事不是你不让、你不许就可以避免的。如果没有我,你刚才能出来吗?”邢愫说。
林孽有些生气:“如果你不来,最多二十四小时,我也会被释放。你来只是提前了而已,而即便是提前了,原定的飞机也赶不上了。”
“你是说我多管闲事?”
“我是告诉你,我是个男人,我可以为自己的任何行为负责。你不是我的长辈,别教我做事!”
邢愫微愣,片刻后笑了:“不是你的长辈,那我是什么?”
林孽转过头来:“你觉得呢?”
林孽的压迫感太强了,他就只是这么平静地看着邢愫,邢愫那点被演技掩饰的心事就无处可藏了。
她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问:“你也算是男人吗?”
林孽没有拿开她的手,直接压向她,亲吻她,然后眼睛看着她,手从扶手箱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他嘴上沾到的邢愫的口红。
邢愫保持姿势,睨着他,重复了一遍:“你也算是男人吗?”
“你要是想在这里试试,我是没意见。”
邢愫才不怕,抬起他的脸:“那就试试。”
林孽:“你早说你喜欢有钱的,我不早就找到方向了?”
邢愫笑了:“你有钱吗?”
“我会有的。”
“给我画大饼啊?”
“那我要是比你有钱了,你是不是就嫁给我了?”
他没说在一起,他说的是嫁给他。
邢愫笑了一声,捧住他的脸,说:“等你毕了业再说吧,弟弟。”
林孽真讨厌她这种笑容:“有人说过你讨厌吗?”
“有啊,他们都讨厌我。”邢愫双手搭在林孽的肩膀上,“但那又关我什么事呢?”
林孽也真爱极了她这张讨厌的脸,尤其在她说浑蛋话的时候,他最爱她。他又吻住她,冰凉的嘴唇触碰,火热的温度由他们身体传递。
他们很熟练,无论是在夜里,还是在车里,都很熟练。
事后,林孽想拿烟,摸了口袋才想起,他的电子烟早在打架时被弄掉了。
林孽看向窗外?:“还有,以后你少穿这种衣服,多吃饭,腰那么细,你不知道那些男人看到你时心里想什么,嘴里又在议论什么。我是男人,我知道。”
邢愫:“他们只能看着,而你能拥有,你又有什么可气的。”
就是因为林孽拥有,所以他生气:“既然是我的,就别让别人惦记了。”
“那你能不能具体说说看,我要注意什么?”
“领口不能太大,裙子不能太短,反正就是别穿那么好看,当然你最好是别长那么好看。这我控制不了,那你就别随便笑,就你对我的那种笑,别随便对别人。还有……”
邢愫一直笑着,笑他强烈的占有欲,难怪刚才那样,原来是在发泄。
她托住下巴,看着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已经逐渐习惯并接受了他对她的占有欲。
她接受了林孽对她“拒绝跟人分享”的霸道行为。
林孽还在说,说了好多,突然扭头看向邢愫,发现她根本没在听,暴脾气又发作了:“你没听!”
邢愫摇摇头,还笑着:“我听了,你说得特别好,再多说一点。”
“那你给我重复一遍。”
邢愫真的没听全,本来想再亲他一口转移他的注意力,可这时那个被林孽打伤的男人和他的家属突然经过他们的车前。
“狭路相逢。”邢愫笑了一下。
林孽看过去。
邢愫下一秒就打开了车门,下车前跟林孽说了句:“看好了,只教一遍。”
等林孽明白过来时,邢愫已经脱了外套,罩在那两人头上就是一顿打,然后在他们感觉到疼之前就把衣裳拿了回来,回到了车上。
她喘着粗气发动了车子,迅速驶离现场。
林孽看傻了眼。
邢愫调整好了呼吸,问他:“学会了吗?”
林孽懂了:“学会了。”
邢愫眼看着前方,路灯光打在她脸上,像是给她的美丽又进行了柔光处理,她看上去突然就不太像他们普通人了。
林孽甚至忘记了刚才他在埋怨什么,什么不能穿短裙,不能对别人笑,他都忘记了。
邢愫此刻的美丽让他觉得,就算她穿短裙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不应该是她只管美丽,他会做好她的保镖吗?
有什么不怕死的人敢看她,他去解决就好了。
林孽和邢愫被迫滞留梁京一天,没什么娱乐兴致的两人,哪儿都没去,在酒店睡了半天觉。
醒来,邢愫给林孽上药:“你这没少受伤,怎么不留疤?”
林孽本来的姿势是双手拄在身后撑着上半身,闻言坐直了,搂住她的腰,把她再拉近一些,叫她的名字:“邢愫。”
邢愫答得漫不经心:“嗯。”
林孽又控制不住贪得无厌的本性了:“你还会回梁京吗?”他问的是永久地回来,他知道禄安不是邢愫的家。
“会。”
“会定居这里吗?”
“说不好。”
“嗯。”林孽没再问了——问到这里就可以了。
邢愫却在这时说:“你是想让我回来呢,还是不想让我回来?”
“废话。”
邢愫装听不懂:“不在禄安也不见得就在梁京。”
“那你会去哪儿?”
邢愫给他上好了药,拧上了药瓶盖,扭头要走:“到时候再说。”
林孽没让她走,拉住她胳膊,又把人拽回来:“无论你去哪儿,能不能带上我?”
明天就要考试了,姥姥本来对此并不上心,但有些孙子外孙在国际院的老姐妹都忙前忙后,要不剥核桃,要不熬骨头汤,她如果什么都不做,就显得有些心宽。
其实林孽也用不着,从梁京回来他都不用别人说,直接把自己关进房间开始紧张的复习。
姥姥敲了敲他的房门,问他要不要吃核桃,他说不要。
姥姥就没心理负担了,专心打起了她的麻将。
晚饭时间,姥姥给林孽做了红烧肉,他嫌太腻,只吃了两块,冬瓜汤倒是喝了好多。
姥姥看他喜欢喝,还自夸起来了:“我这一手煲汤的手艺,你要是学不会,那真是你的一大损失。”
林孽不理她。
姥姥被他的平淡激起了胜负欲,正准备给他讲讲她当年是怎么靠这手厨艺征服了那么多男人的,谁知道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打断了她的兴致——“拐走”施琪的那个开沙场的老男人来了。
姥姥连门都没让他进,就开个小门,喷给他一脸唾沫星子?:“滚!”
那男人态度还挺好,无论姥姥怎么骂他,他都不吭一声,也不为自己辩解,就这么听着。
姥姥正好下午输了几把牌,带着气,一句好听的话没给他,一直骂。
她一点都不会累,骂三天三夜都不累,但没几分钟,还是停了,为了她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她想说几句心里话。
这些话憋在她心里好多年了。
“把我女儿带走这么多年,你经过你祖宗奶奶同意了吗?现在你经济危机了,知道登门了?我没一扫帚戳烂你那张倭瓜脸,都是我们老施家仁义了!”
姥姥绝不原谅,当年那小混混也好,如今这老男人也好,她一个都不原谅,就是这么小心眼儿!
“她当年不到二十岁,你多大,你也少给我来你情我愿那一套,你二十岁时跟你四十岁时的眼界和心智在一个水平线上吗?你就这么把她骗走了,怎么,我这没去告你,你还自己送上门来了?”
林孽在餐桌上吃饭,很平静。
那男人挨了这一顿骂,最终什么也没说,给姥姥放下一个牛皮纸袋,走了。
姥姥也没心情吃饭了,把大门哐当一关,一路走一路摔打手边的东西,坐到沙发上捂着额头发脾气:“这叫什么日子,哎哟喂!”
林孽吃完了饭,走向房间,自始至终没有对那个男人的到访表达什么。
姥姥在他进房前叫住了他,却也没说什么:“明天好好考。”
林孽没说话。
看着林孽进房门,姥姥脑子里突然什么都没有了。
这样维持了一会儿,她把那个纸袋捡了回来。当看到纸袋上“施琪遗物”四个字时,她一阵头晕目眩,摔倒在了沙发上,脚不小心踢到了水壶。为了不让林孽听到这动静,她下意识地拿手去接滚烫的热水壶,就这么烫了一手的泡。
她忍着眩晕感,到卫生间给烫伤的掌心冲凉水,冲着冲着,手不疼了,眼又疼了。
她以为她要哭了,结果一滴眼泪都没有。
她丈夫走了以后,她就没哭过了,在她看来,眼泪并不能让糟糕的生活暂停,该她面对的事情一件都躲不过。
缓了缓眩晕感,她拿出那堆东西,没一件是有用的,到头来最值钱的还是纸袋上那四个字“施琪遗物”。
她把东西丢下楼,再回来时,神情已经恢复了,可还是摔倒在了门口。
原来心口疼不见得会掉眼泪,但一定会让她的肢体失去知觉。
林孽听到了“砰”的一声,匆忙跑了出来,看到摔倒的姥姥,立刻叫了救护车。
姥姥眼是闭着的,身上冰凉,林孽不知道原因,不敢碰她,试着叫她,她也没点反应。
他看上去还算淡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了。
如果说邢愫会要他的命,那姥姥就是救他命的那个。
姥姥没有大碍,就是急性肠胃炎,疼过劲儿了,没受住。
林孽也不管第二天要考试了,硬是守了姥姥一宿。他猜测姥姥是被那开沙场的气到了,但现在她睡了,他也不好问过去的事。他也不想问,那就暂时先这样,等明天再说。
他没想过他爸是谁,照街坊邻居的说法,应该就是不久前家门外那个人了。说来奇怪,他对那个开沙场的男人一点探知欲都没有,也并不憧憬他们有一天会冰释前嫌、父慈子孝。他只希望那男人可以滚远一点,越远越好。
不为什么,是那男人不配。
姥姥惦记着林孽的考试,凌晨四点多就醒了,看到他靠在墙边瞌睡,没敢出声。但林孽根本就没睡沉,稍微有点动静就醒了,伏到床边,问她?:“喝水?”
姥姥摇摇头,看了看旁边的陪床椅,说:“你睡觉,现在。”
“你别管我,我又不是没熬过,一天不睡死不了。”林孽说。
姥姥不管:“你给我睡觉!”
林孽拗不过她,给她掖了掖被角,躺到陪床椅上。
姥姥确定他不会再起来了,才又睡去。
她刚发出鼾声,林孽就睁开了眼。
暗夜里的病房有些阴森,尤其在月光映照下,他都能看到天花板上渗水的黄斑,圈圈圆圆,像迷宫。
他看了一阵,拿起手机,点开跟邢愫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她发的,她说:“晚安。”
当时他没回,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晚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他突然很想她,就回了过去:“邢愫。”
她没回。
他就不发了。
也挺奇怪,本来不困的,给邢愫发完消息后,他困了。
这一晚,他睡得一般,早上起来还有点落枕,脖子酸沉,脑袋发蒙,但还能挨,他认为一个老爷们没什么不能挨的。
当他打开手机,看到邢愫的消息,他直接满血复活——挨什么挨,有疗伤药还挨什么挨?谁爱挨谁挨,反正他林孽不挨!
邢愫说:“那你要是愿意跟,我也没什么不能带的。”
她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他那个“你能不能带上我”的问题。
她愿意!
林孽一边刷牙一边给邢愫打电话,半晌,邢愫才接通。
他吐掉牙膏泡沫:“我想见你。”
邢愫那边是一阵开车门的声音:“我有事。”
林孽差不多猜到了这结果,他就是想问。带着不被同意的心理去对她表达需求,万一她同意了,那他就赚了。本着这个没什么道理的逻辑,他总在问她这种傻乎乎的问题。
“哦。”
邢愫说:“等你下回大考我再去。”
林孽就想挂她电话了:“那我谢谢你。”
邢愫笑:“好好考。”
“那我考好了有没有奖励?”
“这是你自己的事,你找我要什么奖励。”
“在一起这么久,要点奖励不行吗?”
“你又不是特别好。”
这话刺激到林孽了,他的好胜心被她激起来了:“找事?”
邢愫不耽误他的时间了:“你该去考场了。”
林孽还是有这个听她认的时间的:“我不好,谁好?”
“没完了?”
“没完了。”
这几句话要是别人说,邢愫就直接让他滚了,但对林孽,她就是气不起来,他的语气明明比那些人强硬又讨厌。她却还是耐下心来,说?:“我这是让你有个进步的空间。”
林孽的好胜心就是要体现在这些奇怪的地方?:“我已经是‘天花板’级别了。”
邢愫就把他的电话挂了。
挂完电话,她无力地笑——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没想过,她有一天会跟个弟弟聊这种幼稚的话题,也没想过,她嘴上嫌弃,嘴角却全程翘起,就没垂下来过。
林孽盯着被挂断的电话,想象邢愫虽无奈却又不得不接受的神情,心情愈发愉快。
姥姥惦记着林孽的考试,早早起来,看到他在发呆,伸手扒拉他两下:“干什么呢?还不准备。”
林孽回神,收起手机:“没事。”
姥姥自己下不来床,就托人给他买了早餐。她并不担心林孽,因为林孽从小到大就没让她担心过,但前提是她从未让他有后顾之忧。
让林孽保持一个好的状态进考场,这是她应该做到的。
林孽随便吃了两口,跟姥姥说:“我找了三笠来陪你。”
三笠是姥姥一个老姐妹的孙子,现在在小区里边开蔬菜超市。
姥姥用不着:“他成天忙得脚不沾地,你找他来干什么?”
三笠人不错,而且受过姥姥恩惠,跟姥姥很亲。林孽把姥姥交给他照顾一会儿,也放心,回她一句:“少操心,我怎么安排你就怎么受着。”
姥姥白他一眼:“浑蛋东西。”
林孽抽了张纸巾,擦擦嘴,准备走了。
姥姥看他就吃了这么一点:“这就得了?再给我吃点!”
林孽拉开病房门:“走了。”
门自动合上,姥姥呼出漫长的一口气。
时间真快,她还没从女儿跟别人跑的事中回过神来,女儿丢给她的小东西都要进入人生下一个阶段了。想到这里,她又心堵——那死丫头会不会也有一些时候,很惦记这个小东西呢?
有时候冷不防瞥到林孽跟施琪神似的举止,她都会愣住一阵子。
待了一会儿,她打了个电话,语气十分严肃。
电话接通后,她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我现在想知道了。”
姥姥岁数大了,耳背,叫林孽把她的手机通话声音调到了最大,以至于对方的话像是有回音一样,在这间病房里久不能消散。
“林又庭防卫过当,杀了汪国晖的妻子,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
汪国晖是那个沙场老板,姥姥知道。
对方又说:“在那之后,施琪就跟了汪国晖。”
姥姥不认为这是真相,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她就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我不想听所有人都知道的。”
所有人都知道的,是那帮只手遮天的人想让人知道的,自然不会是真的。
对方停顿一下才说:“见个面吧。”
姥姥慢慢转头看向窗外,是阴天,要下雨了,不知道林孽走到哪儿了,还有多久到考场,会不会遇到难题,能不能发挥稳定……
“好。”
林孽跟钟成蹊在学院路第二个红绿灯处碰见,此时距离考生进场还有一个小时。
钟成蹊跳到林孽背上:“哥哥!”
林孽把他从自己身上薅下来,扯到一边:“闲得慌?”
钟成蹊又黏上来,搂住他胳膊:“我妈说考完找座岛去玩儿几天。我妈那么抠搜的人突然这么大方,我这不得好好安排一下?我跟她说,我要带你去,是不是够哥们?是不是感动?是不是?”
林孽嫌他腻得慌,把胳膊抽出来:“没空。”
钟成蹊死都不撒手?:“不是,哥,你能不能匀给我一点时间?怎么?是弟弟不够帅气了吗?你喜新厌旧了吗?”
说着话,他还撒起娇来,够恶心的,林孽忍不住抬起了手。
钟成蹊脖子一缩,赶紧跳到了两米外:“错了,错了,我错了。”
林孽把手放下来,钟成蹊老实了,跟上去,跟他并排往学校走去。
这条路,他陪林孽走了无数遍,考试一过,就到头了。
时间真的过得好快,他明明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人生第二阶段,它已经一路拳打脚踢地把他逼到了这最后一道门前。
他扭头看它一眼,希望它留他,它却只给了他一个字:“滚。”
这一年,老师、爸妈、同学,无一不是紧张兮兮的。他“苦中作乐”,仗着小聪明,倒也没少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调皮捣蛋。之前,他最盼望考试早日到来,因为考完他就解放了。
可真到了这天,他也没有多高兴,明明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却还是被无形的压力笼罩住,未知的恐惧趁机钻满他的毛孔,导致他还没迈出这一步,就已经觉得自己不堪重负了。
他也很奇怪,悲天悯人的精神状态不该是那种文艺少男少女的配置吗?他这种不长脑子的人在胡思乱想什么?
当他在红绿灯底下看到林孽时,他突然觉得他懂了。
他不是对未来恐惧,他是舍不得过去,舍不得这条路,还有跟他一起走过这条路的人。
以后的他和林孽,再也不是国际院林孽、国际院钟成蹊了,而且他们可能再也不会像过去一样,有那么多时间一起“开黑”、泡吧了。
这才是恐惧的源头。
他跟在林孽身边走了好久,快到学校了,他才又说话:“我特怕你以后有新兄弟了。”
林孽瞥他一眼:“矫情。”
钟成蹊声音有点委屈:“你又不是人,以后一定会把我忘了。”
要不是林孽想保存精力,就给他一脚了:“不用等以后,你现在对我来说就不怎么印象深刻。”
钟成蹊就没空伤感了,跳起来,对着他一顿骂:“狗林孽!你好没良心!我这么挺你,你却这么伤我的心!你结婚以后必定不美满,我告诉你!”
林孽听他咋咋呼呼的,很烦,但好像能忍受,也能一直忍受。
钟成蹊就这么委屈了半条马路,委屈到校门口,看着人山人海,自己那点委屈就全忘了。
他们,是真的要毕业了。
学校周围太多人了,因为不让车进国际院路,所以家长都把车停到了外面,然后走着送考生到门口。这条挺宽的马路,因为一下子塞进来这么多人,略显拥挤。
可即便是人山人海,邢愫也依旧亮眼,以至于林孽看到她时,双眉都不自觉地挑了一下。
钟成蹊也看到了:“可以啊,这条街最亮丽的风景线是你家的。”
林孽没搭理他,朝邢愫走去,站在她的跟前。
邢愫微笑,也不说话。
林孽老等不来她讲话,忍不住了:“你不是有事?”
“你不是想见我?”
又是这种熟悉的句式,林孽用手背蹭了蹭鼻尖,掩饰嘴角的上扬?:“我也没有很想见你。”
“哦。”邢愫扭头就走。
林孽看她真走,伸手去拉她,把她拉进怀里,再顺势从后边搂住她,亲了下她的头发。
“没有?”邢愫又问。
林孽这一抱她,就没法嘴硬了:“有。”
“有多少?”
林孽说不出肉麻的话,不过可以给她举个例子:“看见现场的人了吗?”
邢愫看了一眼,目之所及都是人。
林孽又说:“这么多。”
邢愫还能闻到他身上洗衣液的香味儿,说来奇怪,她总是会敏感地闻到林孽身上的味道,明明很寻常,可就是能让她第一时间注意到。
林孽也不总是这么干净,他打完球,身上都是汗味儿。
她去看过他跟朋友打球。
他一赢球,就跑过来,只抹抹脸上的汗就抱她,整个人罩在她身上,问她:“我牛不牛!”
他太沉,她总会被他压到腰疼,就总不想答,他还偏要知道,总是问,她就敷衍他:“牛。”
他还不乐意:“你这是什么语气?”
邢愫就又无力又想笑,然后搂搂他的腰:“牛!你进国家队就是下一个传奇!”
他很好哄,这就开心了。他开心了会亲她的脸、鼻梁、眼睛,当着他朋友的面,他的朋友就开始起哄:“差不多得了啊,欺负我们没有姐姐是不是?”
林孽理都不理,还躬下腰来,指指嘴唇。
他求奖励的表情是会让人融化的,邢愫可以抵挡,但不愿意,她甘愿被融化。
他也会郁闷、难过、烦躁,可以说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她几乎能通过他朋友对他某些行为的反应得知,他以前从不是明媚、骄傲的。
这时他会点一根烟、喝半瓶酒,月光下他醉倒后,五官漂亮得无法言说,邢愫会为他深深心动。
她便会忘记他一身的酒气和烟味儿,只记得他的破碎感和望不见底的阴郁眼眸。
邢愫被他抱住这几秒,脑袋里会闪出太多画面。她不是那种对自己的变化完全感知不到的人。她知道她喜欢林孽,只是不知道喜欢的程度是多少,但她应该可以把它控制在她可把控的范围内。
跟他保持这样互相喜欢又互不打扰的关系,是邢愫最期望的。
她握住林孽的手:“你这水平应该没问题吧?”
林孽摇头:“问题很大。”
邢愫就从他怀里转过了身,抬头看他?:“问题很大?那你还考什么?”
林孽说:“昨晚上睡眠质量不好。”
邢愫懂了,但她装听不懂:“哦。”
林孽等她说完,俯身吻住她,轻轻地,浅浅地,然后说?:“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邢愫心跳漏了几拍,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这剧情已经脱离她的剧本,朝一个她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了。
她真的最期望互相喜欢又互不打扰的关系吗?
考试这几天,林孽发挥稳定,最后一场考完出来,钟成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搂住他?:“我完了,我考得贼差,国大要因此痛失我了。”
他这么一抱,其他几个人也抱了上来,几个扎眼的人凑到一块,就吸引了很多注意力。
蒋纯出来就看到林孽几人,也看到了一身疲惫的刘孜惠和她的爸妈。
她没有去找林孽,没有道德绑架,但她也因此不被刘孜惠的父母欢迎。她很珍视自己跟刘孜惠的友谊,她尤其为刘孜惠有这样愚昧的父母难过。
她站在校门口,看了林孽他们几个一会儿,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钟成蹊回头时看到了她,周围人的欢声笑语就怎么都听不进去了。他虽然不喜欢蒋纯了,但经历了那么多事,他有把她当成朋友。
谁知道命运不饶人,刘孜惠好好的人生出现了变故,她们的友谊也因此被禁止继续,他很想安慰她。
他走到一旁,给蒋纯打了个电话,好一会儿,蒋纯才接听,一个充满疲惫的“喂”传到他的耳朵里。
他说:“怎么扭头就走啊?”
“烦着呢。”
“出去玩儿吗?骑马划船爬山。”
“不去,我要去学车学画画。”
“真无聊。”
“对啊,真无聊。”
聊到这里,好像已经没有聊下去的必要了,钟成蹊最后说:“你还是有别的朋友的。”
蒋纯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嗯。”
钟成蹊以前不懂,反正他去找林孽也是被拒绝,为什么蒋纯不诓骗刘孜惠的父母,说她找过林孽但被拒绝了呢?后来他才知道,这不是善意的谎言,这是逃避问题。
他再蠢也懂一个道理,那就是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一向有主见的蒋纯当然不愿意逃避。
何景润是当年禄安市的书记,退下来后在郊区买了别墅,平时在院里种种菜,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他说话也还是有一定分量的。两个主要位置上的人一个是他的学生,另一个拿到过他的推荐信。
还有个主要原因是他确实做出过成绩,再加上上下级关系处得不错,积累了一定的影响力。
林又庭案件发生在他在位期间,他知道很多当年没有对外公开的事,也包括一些真相。
何景润跟林孽姥姥先前并不认识,但他欣赏姥姥,所以当年她家拆迁,即使不归他管,他也帮了一些忙。一来二往,两人逐渐熟起来了,再后来他意外得知姥姥的女儿叫施琪,他忽然想到当年那宗案子,于是暗示了她。
那时候姥姥已经把林孽带大了,却没有释怀,所以不想知道施琪当年发生了什么——她更希望可以听施琪亲口跟她说。
现在施琪人没了,她的希望没了,只能来找何景润了。
何景润给她倒杯茶,说?:“尝尝我这大红袍,是不是比你那茶好。”
姥姥没心情品茶:“甭跟我说没用的,就说你知道的,我现在想知道。”
何景润还是坚持先喝完一杯茶,才说:“汪国晖妻子的死,你女儿施琪也有参与,是林又庭替了她。林又庭以为这事办得天衣无缝,可汪国晖知道真相,所以在林又庭入狱后,以你的身家和性命威胁施琪跟了他。”
姥姥抓紧椅子扶手,发起抖来。
何景润又说:“施琪跟林又庭感情很深,那么她为什么会同意他一人把罪全揽了呢?”
姥姥没说话,她觉得她已经知道了。
何景润把茶杯放下,可叹这是事实,而非书中的故事:“因为当时她怀孕了。”
林又庭把寿险牌照拿下来了,现在就等着SL被接手,他好脱身。
目前他在跟化工集团聊这个事,虽然不见得有他们控股的其他企业资源丰富、有诱惑力,但以SL目前的优势,应该还是可以争取一下。
化工集团刚完成对一家材料公司的收购案,照他们的节奏,应该不会这么快再拿一个SL。可时间不等人,林又庭跟那些人合作的那几个单子,最晚月底迦南就查到他头上了,或者就是去问问公乘捷那边能不能接手了。
严苛进门给他汇报了一通工作,西北武器公司的几个业务也说了两句:“他们还是中规中矩的。”
林又庭手指在桌上敲着,过了一会儿,他扔给严苛一个牛皮纸袋?:“这个人的女儿要从迦南转到X国上大学,想找中介,但没时间。”
严苛打开纸袋,看了一眼资料上的照片,还有名字:“汪国晖?”
林又庭收了敲桌面的手,轻轻摸上面具。
他手背上青筋凸显,手指骨节分明,是看上去让人喜欢的手,他本人却不怎么讨人喜欢。
施琪总骂他,她从他那里学到的脏话都用在了他身上。
那时候的他比现在张狂,总是说将来给她建一座宫殿,然后从门口开始跟她亲吻,到楼上,到露台。施琪总是说他异想天开,想的东西从来都不靠谱。
于是他就问她,什么是靠谱。
施琪说,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跟她过稳定的日子,不要再混社会了,不要再让身上添疤了。
林又庭真的听了,他找到一个给别墅装电梯的工作,他是负责人,负责厂家和客户之间的对接。他很能干,两个月就赚了五万,他们总算从地下室搬到了高层。
在他们以为日子就这么好起来时,林又庭接到了给汪国晖的别墅装电梯的工作。
汪国晖有一家沙场,那几年房地产大热,他赚了不少钱,给他妻子买了别墅,要装电梯。林又庭在为他工作时,就得知他们夫妻感情不好,成天吵,但没当回事。
后来有一次,施琪来给他送东西,正好碰上汪国晖夫妻打架,她的闯入让汪国晖兴奋起来。
汪国晖跟他妻子吵架的根本原因,是他妻子嫁给他时不是处女,所以两个人只要有一丁点儿矛盾,他就能扯到这件事上。
他妻子忍无可忍,为了不再把这场架继续吵下去,在得知他惦记上施琪后,帮他把人骗到了家里来。
可施琪太聪明了,她觉出不对劲,在汪国晖回来之前就要走。他妻子装不下去了,索性不装了,表明目的,只要她让汪国晖睡一次,自己可以给钱。
施琪觉得她有病,他们夫妻都有病,便把从林又庭那儿学来的脏话全用她身上了。
汪国晖妻子眼看要拦不住她了,就拿了把菜刀出来,想吓唬住她。就在两人拉扯过程中,施琪不小心捅了她一刀,捅在要害,导致她当场死亡。
后来林又庭赶到,帮她伪造了现场,还替她揽下了罪责。
施琪怀孕了,她有了林又庭的孩子。如果两个人可以一起脱罪,那最好了,可别墅区的监控有他们先后进入汪国晖家大门的证据,他们逃不了。
如果保一个的话,自然要保施琪,而就算她没有怀孕,林又庭也不会允许她去受这份罪。
这案子从一审到判决期间,施琪一滴眼泪都没掉。当判决下来,林又庭要从看守所转到监狱,施琪死活不让他上车,也不说话,就攥着他的胳膊,好几个人过来拉她,都拉不动。
眼看着她要因为妨碍执行公务被处罚了,林又庭用戴着手铐的手摸摸她的脸:“你听话。”
施琪崩溃大哭:“林又庭,你……”
林又庭还能笑出来,他用大拇指抹掉她的眼泪:“怪我没本事,就会骂街,让你就学会了这个。”
施琪不想让他走,抓着他的手去摸她肚子?:“林又庭,你有儿子了。”
林又庭轻轻地摸,很轻,很轻,他怕他手重了,弄疼了施琪,弄疼了他的儿子:“是吗?”
警察不给时间了,强行分开了他们,施琪不顾身怀有孕,跟着车跑了很久。
林又庭在车上连回头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他怕他会冲出去带她走……可那样的话,他们就再也不能行走在阳光下了。
但那太委屈施琪了,他怎么舍得呢?她应该生活在阳光下的。
他走之前找人帮忙照顾施琪,都是有把柄在他手里的人,可把柄算什么呢?只要汪国晖有足够的钱,他,她,他们,都能帮汪国晖打开施琪的家门,让汪国晖进去。
汪国晖知道是施琪错手杀了他的妻子,但既然她和林又庭极力否认这一点,那他便顺水推舟,成全了他们,那样他就能在林又庭入狱后,霸占施琪了。
施琪宁死不从,他就用她母亲的命威胁她,她没有办法。她自己可以不要命,但不能不顾她妈妈的命。
郝玉橙已经因为有一个叛逆的女儿而遭受了太多的苦难,她不能再让郝玉橙并不安稳的晚年生活雪上加霜了。
所以说有时候,硬,又能有多硬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那种硬?可世上又有几个人真的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人只要有软肋,就总会妥协。
就好比说,如果不是因为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林又庭为她入狱?
施琪被逼到绝境,跟了汪国晖。为了孩子,她连哄带骗拖了五个月,把孩子生下来。也幸得汪国晖那段时间很忙,她才能应付他,在他眼皮底下养了小东西一段日子。
养到断奶,她不得已把他送到母亲的身边。
施琪得了产后抑郁症,她无比清楚她的情况有多糟,清楚她不能再带这个孩子了。
把小东西交给母亲后,她毅然决然卧了轨,没有一句遗言,没有对这个世界的遗憾和不满,只带着她丈夫的爱,永久地闭上了眼。
汪国晖在她死后,突然明白,其实不必要这么计较他妻子是不是处女。他那么有钱,他何必在意这些?从那以后,他身边再没有断过年轻漂亮的小姑娘。
他终于能说服自己了,但其他人的生命和自由却这般葬送了。
林又庭实际服刑七年多,不到八年,中间有一次减刑机会纯粹是被他亲手推出去的——有狱友拿他妻子开玩笑,说她不来看他是找了新人,他打了对方,故而被加了一年半刑期。
他从不怀疑施琪对他的感情,也永远相信她的忠诚,无论她来不来看他。
在狱里,他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人因为走私被判了六年半。
就是这个人,带林又庭走上了这条路。
林又庭出狱后,带着久违的笑容去找施琪,却被别人告知,她早在好几年前就因产后抑郁离世了。他终于知道了施琪从未去狱中探望他的原因。
他颓废了半年,做了傻事,但两次都没死成。
那个要拉林又庭入伙的人本来是要等林又庭醒来的,可林又庭执念太深,醒不来,他只能告诉林又庭——你的敌人还活着。
他终于顿悟,长久地沉浸在施琪离世的痛苦中,叫他都要忘记是谁把她害成了那样。
漫长的征途,林又庭在师父的带领下把SL做强做大,他也因此名声大噪。
如今的他,想给施琪报仇,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但那就太没意思了,他要汪国晖死,但不白死。
严苛快速看完了汪国晖的资料,收起来,说:“好的,我会给他找个中介的。”
林又庭没再说话,两根手指轻轻松松掰断了一根铅笔。
有些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