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成蹊在网吧等林孽,林孽来时他刚结束一局游戏。
林孽坐下后先点了根烟,抽了一口。
钟成蹊问他:“姐姐跟你认吗?”
认?邢愫的字典里没这俩字儿,她以前认是因为虚情假意,不带感情地演是她的拿手好戏。现在真情实意了,她的本性就暴露了,她可不承认她错了,嘴跟她的头骨一样硬。
钟成蹊也不是想得到林孽的回答:“佟眠穿了一条特别短的裙子去参加家庭聚会,她那个家庭聚会上有一堆和她没血缘关系的表哥表弟。我问她大冬天的不冷吗?她说有空调。烦死!”
林孽抽完烟,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开了把“托儿索”,说?:“她又不是邢愫,你怕什么?”
“是,她没姐姐天生的社交能力,姐姐之前请我们吃饭时那么健谈,她不会,但我怕他们看上她啊!”钟成蹊愁一天了。
“我是说她又没邢愫好看,你怕什么。”
钟成蹊不高兴了:“你胡说!我老婆很好看!”
“你有滤镜。”
“我还觉得姐姐太‘御’了不好看呢!那么有压力,看着都害怕!”
“那是你眼神不好。”
钟成蹊很生气,把他鼠标抢走:“起来!这是我开的机子!你自己开去!”
林孽看他小心眼儿那样:“那晚上吃饭你请。”
这就有点不划算了,钟成蹊把鼠标还给他:“那还是你请。”
林孽打着游戏,钟成蹊在旁边看起了韩剧。林孽打完,他正看到高潮,感动得哭了,林孽扔给他两张纸巾:“有病?”
钟成蹊说:“我晚上要给我老婆讲的,她不听我讲故事都睡不着。你肯定没跟姐姐连麦睡觉过,你不懂我们的快乐。”
林孽问:“你们不一起睡?”
钟成蹊感受到了林孽的持续伤害,可他刚才玩的明明是暴击流亚索。他把擦过鼻涕的纸扔到林孽身上:“贫死你得了!”
林孽根本没别的意思,是钟成蹊自己想歪了,毕竟钟成蹊父母都不在禄安,他却来禄安过年了,林孽以为他和佟眠在一起的。
钟成蹊不跟他扯淡了:“晚上吃饭,蒋纯也想来,被我拒绝了。她说她想解释下刘孜惠给姐姐发邮件骂她的事,我觉得你也不想听。”
林孽不知道这件事:“骂邢愫?”
钟成蹊还以为他知道:“你不知道啊?”
林孽没听邢愫说过:“晚上叫她来。”
禄安东海岸边的烤羊腿店里,烟熏火燎中的三人已经相对着沉默几分钟了。在老板过来换了炭火后,蒋纯才开口:“惠惠被父母逼得太狠,精神出了些问题。”
钟成蹊愣住,毕竟连当时遭遇那么大事的奚哆哆都传来了好消息,怎么刘孜惠反而有精神问题了?
蒋纯说:“她二奶奶有疯病,她这个事,多少有点遗传。”
“你是怎么知道她骂姐姐的?”钟成蹊问。
“她家里人发现了她发的邮件,我看到收信人是邢愫拼音首字母缩写,猜到了。”蒋纯说,“不过她只发了两封骂人的邮件,其他的都是感慨的。”
林孽说:“知道她的账号吗?”
蒋纯把手机递给他:“这个。”
林孽打开第一封,只有一句话:“你真幸运,我爱的人在爱你。”
第二封:“也许你们的相爱很容易,但只有我们这种不被爱的人才知道,互相热爱,有多难。”
第三封:“邢愫你这个臭女人!抢我男人!”
林孽不再看了,把手机还给了蒋纯。
蒋纯替刘孜惠感到抱歉:“那时候她家里人希望我找你去安慰她一下,我没跟你说,我现在特别后悔。如果知道她会变成这样,我当时豁出去也要道德绑架你一回。”
林孽已经不记得刘孜惠的样子了,看完她给邢愫发的邮件,他满脑子都是邢愫到底瞒了他多少事。她到底被找过多少次,挨了多少骂。
钟成蹊在一边叹气:“你现在说这些也晚了。”
蒋纯说:“我跟你们说这些也不是要你们怎么样,只是想解释下惠惠为什么发邮件骂人,她实在是身不由己。”
“你找我只是想让自己好受点,至少没那么愧疚。”
林孽一针见血,蒋纯沉默了。
后面他们没再聊天,半只羊腿也没吃完,从烤羊腿店出来后,分道扬镳。钟成蹊没就这件事跟林孽讨论,他觉得没讨论的必要,反正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事,要是每件都占用一部分时间,哪还有时间过好自己的生活?
这时的钟成蹊已经不能与蒋纯共情了,甚至不觉得她是朋友了,哪怕只过去了不到一年。
他现在还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蒋纯了,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刘孜惠这个名字了。但他后来又遇到了杨什么慧、何什么纯。
邢愫上飞机前跟林孽打电话,林孽问她:“充电宝带了没有?”
“带了。”
“带了一个?”
“一个。”
“嗯。”
“挂了。”
“等下。”
“怎么了?”
“新年快乐。”
那头邢愫笑了下:“嗯。”
“我不会想你的。”
邢愫点头:“记得说到做到,别打不通我电话就给谈笑弹无数个语音。”
“我没弹过。”
“嗯,你没有,是我记错了,她也没跟我抱怨过你黏人。”
“挂了。”林孽懒得跟她说了,挂了电话。
他没问邢愫关于刘孜惠发的邮件的事,邢愫收到邮件后既没有失踪,也没有冷暴力,就是她的改变。她在为他改变,他就不提了,因为别的都不重要。
邢愫上飞机前还听到了郊区的烟花爆竹声。虽然她做研发多年,听到过很多武器试验时的声音,比烟花动静大,但她就觉得烟花炸开的声音好听,大概是因为听得少。
她这趟去迦南还是为了汪明月那件事,她什么风浪没见过,这点事其实不在话下,但怕只是开始。
第二天抵达伦市,谈笑没给她喘息的时间,直接汇报目前事情的进展:“我这段时间一直在说服汪明月,她在完全了解那个中介诓骗她的真相后,应该会有所行动。但我们也得做好了她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准备。”
邢愫说:“她不一定能被说服,越偏执的人越视死如归。我们现在应该庆幸她没对我们说的话,也没对警方说,所以现在即便是上头想找我们茬也无从下手。”
谈笑点头:“我们现在怎么办?”
邢愫说:“还记得那个跟林又庭合伙拿下美联人寿的A国国民品牌吗?”
谈笑记得:“怎么了?”
“该集团旗下子公司涉嫌信用欺诈,在国际信贷业务中,多项操作超出了外汇管制范围。”
谈笑皱眉:“你怎么知道?”
邢愫的语气轻描淡写:“我查了。”
这事是邢愫交代给谈笑去查的,她没跟进,是她的疏忽:“这次是我工作不到位。”
“涉及金额庞大,一旦确认犯罪事实,所有资产都会被冻结,那他拿什么钱跟林又庭合作?林又庭已经跟美联签了合同,尾款补不上,他也要吃官司。”
谈笑趁她说话的时候搜了搜,没看到这条新闻:“还没爆?”
邢愫喝口水:“是还没人举报。”
谈笑懂了,有些惊讶,也有些佩服邢愫对敌人动向的敏锐?:“厉害。”
邢愫像林孽那么大的时候就做这行了,到现在快三十岁,正是最好的年纪,她为什么会输?
谈笑伸个懒腰,捶了捶肩膀:“这段时间既找关系压新闻,又劝这小姑娘,我要累趴了。”
“我来了,你可以休息了。”
“不行,我还得再去找汪明月一趟,我总觉得那女孩儿可以被说服。”
“那你加油。”
谈笑整理了下会议桌上她的个人用品?:“你先休息,坐一天飞机了。”
邢愫也有工作要做,没接这话。
就在谈笑准备离开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汪明月的律师打来的电话。谈笑皱着眉接通,听完,跟邢愫说:“汪明月性格极端的原因找到了。”
“什么?”
谈笑说:“律师是以汪国晖的名义打给我们的,他说如果中介是故意找到他女儿的,那他知道为什么。”
邢愫皱眉,拿起了衣服:“走!”
谈笑跟上,跟邢愫一起去找汪国晖。
公乘捷转着手里的手机,听秘书讲着西北最近惹上的麻烦,还有林又庭在争取寿险牌照顺便找人接手SL的事。
他没有什么好奇心,但每个资本家都不想错过可能会让他大赚一笔的机会。这么有意思的两件事,如果他不了解一下,都对不起他立足于资本界的身份。
初二晚上没有月亮,但星星很多,姥姥拿了一个小马扎,坐在了阳台,仰头看起了星星。
林孽出来倒水,看到阳台的门开着,姥姥穿得单薄。他去她房间拿了条毯子盖在了她身上。
姥姥问他:“为什么星星会亮呢?”
“星星不会亮,只是反光。”
“哦,这样啊。”姥姥说,“那太阳为什么会亮呢?”
“它是一个核聚变反应堆。”
“那什么叫核聚变反应堆?”
“你不困?”林孽不想浪费时间,他知道她脑子接受不了除了麻将、扑克、牌九以外的知识。
姥姥说:“他们说人死了以后会变成星星,我在找。”
林孽没问她在找什么,这个答案不难猜。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说?:“别在外边睡,我不会管你。”
他转身离开。
姥姥继续看着星星。
林孽在房间里推算公式,推到眼疼,抬头看表,凌晨两点半了。他走出房门,姥姥已经在阳台上睡着了,整个人蜷缩进毛毯里,露出两根手指并拢那么大的一点脸。
他走过去,把她抱进了房间,给她脱了棉拖鞋,盖上了被子。
他出门时,姥姥突然说话:“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这世界就只有你了。”
林孽没回头,没去辨认姥姥是在说梦话还是真的因为担忧而睡不着觉。
他回房间拿了咖啡杯,走到厨房,烧了壶水,冲了杯速溶咖啡,自然是没邢愫那个半夜煮咖啡的条件,但喝起来的味道应该也不会差太多。
他又想邢愫了,她才走两天。
他拿出手机,这两天他们没有任何联系,明明很正常,他却在翻开他主页的时候感到一丝恐慌。
这一个月来,网上都是西北第一武器公司面临国际官司的新闻。邢愫是该公司的第二决策人,她过的是什么日子,他闭着眼都能想到。
他搅弄着咖啡,看着泡沫处于漩涡之中。
两分钟后,他拿起手机,订了张飞往伦市的机票。
汪国晖告诉邢愫和谈笑,他逼死过一个叫施琪的女人,她的丈夫之前入狱了,出来后音信全无,但直觉告诉他,她丈夫一直没放弃找他报仇。
施琪。
邢愫失神片刻,突然站了起来。
谈笑傻眼,也跟着她慌张起来:“发生了什么?”
邢愫的脸色比她的更难看,女人的直觉令她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缓了好久,抛下房间里的两个人,快步朝外走去。
谈笑追上去,在她出酒店大门时拉住她胳膊:“你想到了什么?”
邢愫情绪难得不稳定:“林又庭为什么会找到汪明月?”
谈笑没听懂她这话:“你不是说因为她被人伤害过,精神……”
“不对,因为汪明月是汪国晖的女儿。”
“什么意思?”
“林孽的母亲叫施琪。”
谈笑被吓到了,嘴唇都白了:“你说林孽他和林又庭……”
邢愫持续处于糟糕的状态,摇头轻声呢喃?:“事情不会是这样。”但她没发现,她在说这话时的语气显示根本是连她自己都不信。事实是,事情就是这样。
姥姥醒来时林孽已经不在了,背着包走的。她没在意,打开电视开启每天早上的评剧时间,结果找不到,她找来三笠帮她调台,他们家电视一百年只播放一个电视台节目的情况就这么被三笠打破了。
首先出现的频道是新闻台,此刻正在播放一则国际新闻,汪国晖的名字就这么进入姥姥耳朵里。
她心跳突然加快,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她茫然地打电话给林孽,关机的提示音传来,她又打给了何景润,响了约莫半分钟,接通了。
“喂?”
她直接问:“我外孙有没有找过你?”
邢愫连夜飞回国,通过关系找到办理汪国晖妻子被害一案的律师,了解了当年这起案件的前因后果,知道了施琪和林又庭的往事。
在律师告诉她,汪国晖在林又庭入狱后强占施琪,施琪在抗压生下一个男孩后卧轨时,她崩溃了。
在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眼泪顺着脸颊飞速滑落,她并不晕,但还是用双手抓住了桌沿。
她也并不感性,不会对这世上的悲情故事产生共鸣,但她还是难过,因为那男孩是林孽。
林又庭是林孽的父亲。
怎么会这样……
林又庭不只是想让西北陷入国际官司,他还想让汪国晖父女为施琪陪葬,所以这个棋子是汪明月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那他知道林孽是他的儿子吗?知道她跟林孽现在在一起吗?
站在马路中央,邢愫看着往来车辆,喇叭声此起彼伏,像风暴来临那样不给人任何准备就侵入耳朵。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了。
是继续举报A国那个品牌,摆林又庭一道,还是让林又庭得逞,让他毁灭西北和汪国晖。
她当然不能让林又庭得逞,可林孽吃了十几年的苦,全都因为汪国晖曾经做过的孽。
她若是反利用汪国晖揭露林又庭的阴谋,林又庭跌落神坛,那林孽怎么办呢?
她从马路的东边走到西边。新买的鞋不合脚,磨破了后脚跟,她也没注意,血顺着鞋子流下来,被细鞋跟印在地上,一朵一朵像梅花一样的血印。
直到走到十字路口,有好心的路人提醒她,她才看向自己的脚,就是脚上触目惊心的颜色,让她恍然发现,她其实并不具备决定他们结局的资格。
纵使她有能力,也依然平凡,她犯法也依然要接受制裁。林又庭也一样,无论他做这点事的出发点多么令人动容,他都没有越过法律擅自执法、决定他人人生的资格。
也许这么说并不公平,但每个人降临到这世上都不是自愿,说到底每个人在被迫出生时就是不公平的。
她拿起手机,打给谈笑,让她继续对A国那个品牌进行举报。
电话挂断,她抬头看向前方。
其实这件事若是发生在以前,她的做法也不会跟现在有所不同。以前她这样做的原因是只要达到她自己的目的,完全不管别人的死活。现在是她在做她认为对的选择。
她不知道人开始讲理是不是件好事,因为她开始讲理后已经忘了她以前是一个个人主义者。
林孽抵达伦市,没找邢愫,直接申请了探视汪明月,警察审核了他的身份后,允许了他的探视。
汪明月以为他也是来找素材的小说家或者是国内哪个想靠爆料一举成名的记者,没给他好脸色。
林孽没跟她弯弯绕绕,开门见山:“你认识施琪吗?”
汪明月猛地看过去,她知道施琪,施琪是汪国晖的那个小三,当时传得沸沸扬扬,她妈就是被那个女人害死的……她不知道这人要干什么,她觉得他是西北派过来的,或者是警方,她要警惕。
林孽那么平静:“你可能觉得委屈,你爸汪国晖根本不在乎你,他一门心思扑在施琪身上,你甚至觉得你妈的死跟施琪有很大关系。确实,你妈是施琪失手杀死的。”
汪明月警惕不了了,这话扎了她的心。她猛地站起来,怒目瞪着他,似乎无论他下一句说的是什么,都阻止不了她要堵住他的嘴。
林孽又说?:“因为你爸看上了施琪,想把她占为己有,你妈劝不了。你妈也不正常,甚至帮你爸说服施琪。你妈死后,施琪当时的男人入狱了。你爸乘虚而入,想强迫施琪,但当时的施琪已经怀孕了,就拖延时间,直到生下孩子后,卧轨自杀了。”
汪明月不信:“你胡说!我爸当年知道施琪怀孕了,他是故意等她生下孩子的!他心里全是她,自杀的是我妈,因为他的负心!”
林孽不带丝毫情绪地笑了下,说:“他心里或许有施琪,却没你想得那么深情和清白。”
“你骗人!你哪儿来的!你不要在这儿胡说八道!”汪明月疯了,犯病了。她扑上去,但被警察拦了下来。
林孽站起来,看着被钳住双臂的汪明月:“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汪明月摇头,她不想知道,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想回家了!
“因为施琪的男人出狱了,他要为施琪报仇,不然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偏偏挑了你来陷害西北?”
汪明月更疯了,脸色也更惨白,她摇头,她不想听他再说了!
“要是你自己跟迦南警方坦白,你还有机会,要是等西北查出来……你可以不懂法,但还是查一下吧,你会被怎么判。”林孽说完,转身离开。
林孽没告诉汪明月,施琪是他的母亲。
他原本想永远地跟施琪和有关施琪的一切一刀两断,因为他并不对“血浓于水”这四个字有什么字面意义上的认同。对他来说,血缘不是亲密关系的根本,只是血缘而已。
所以当他的血亲要伤害到他真正在意的人时,他逼自己又拾起有关过去的记忆,来到这里。
汪国晖把施琪的东西送回来之后,姥姥就病了。那时他在考试,考完姥姥一直很不正常,说一些矫情话,他就翻了她的通话记录,找到了何景润,知道了施琪、林又庭和汪国晖之间的所有事情。
即便是知道了,他也很平静,没有什么想法,不觉得遗憾和怨恨。如果不是他们那些破事让姥姥生病,还胡思乱想,他连理都不想理。
现在也是,如果不是林又庭的报复威胁到了邢愫的生命安全和利益,他根本就不会干涉。
他在办签证的时候就想插手这件事了,邢愫为这件事忙了一个多月,仍没进展,是他知道邢愫不需要他插手,所以犹豫了。
为什么他还是来了,是他发现,无论她需不需要,都不是他可以袖手旁观自己女朋友深陷麻烦的理由。
他想让她知道,虽然他年龄比她小,但他并不用她来撑住他们头上的这片天。
他是个男人,男人拥有比女人更宽厚的肩膀、更高大的身躯、更勇猛的力量,就是来为她遮挡风雨的。
他在警局打给邢愫,她没接,他就给她发了个定位,然后坐在长椅上看着警务人员忙碌。
此时林孽还不知道,林又庭的谋杀已经开始了,他买通了汪明月所在监区的狱警,再过两小时,监区旁的加油站会起火,前来救援的消防车会爆炸,汪明月和下午前来探视的汪国晖都会葬身火海。
到那时候,因为犯罪嫌疑人意外身亡,所以西北武器公司在迦南中央广场引起骚动的案子会就此暂停,但舆论不会放过西北。
不久后,林又庭也会从SL功成身退,进军保险行业,做一个施琪也许会喜欢的大慈善家。
林又庭的计划很简单,成功率很高,也很有成效,按照计划,他将会是这场游戏的最终玩家。但他永远不知道他的亲生儿子也在警察局,后者才是这场游戏的最终玩家。
何景润很抱歉地对姥姥说:“去年,林孽来找过我。”
后面的事便不用再问了,姥姥放下了手机。
林孽知道了施琪、林又庭、汪国晖三人之间的事,他都知道了。
三笠在一旁不解但很担忧地看着姥姥,想上手扶她一下,她的身子却等不及他动作似的,缓缓倒向沙发,瘫靠在靠背,眼睛和鼻头一瞬红润。
也许,结局就该是这样的。
过去那些恩怨,林孽就该有知情权。
林又庭最后一次参加SL的股东大会,看起来心情不错,他在当众宣布他已售出所持SL所有的股份后,众股东纷纷瞠目。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们感到惊讶,因为西北出事后,SL的第二次生命来了,林又庭这时退出,太不明智了。
公乘捷没有什么反应,在股东会议结束后,他把车开到SL大楼下,打开车窗,看向准备上一辆商务车的林又庭:“兜兜风?林总。”
林又庭站在商务车前,看着从车窗探出脑袋的公乘捷,犹豫了半分钟,还是朝他走过去。
上了车,公乘捷笑着发动了车子,驶向新南大桥所在的方向。那里能看到整个东邗江的壮丽景象,是他们这座城市最叫人震撼的风景,也是年轻人们最喜欢用于见证爱情的地方。
两个大男人站在观景处,齐齐望向波光粼粼的江面。
公乘捷突然问他:“你还去看过师母吗?”
“没有。”
林又庭当年在服刑时,受到指导和引领进入这个行业,他后来尊称那人为老师。这位老师却不止他一个“学生”,公乘捷当年被自己组建的品牌团队踢出局,也是这位老师帮他从低谷中重生的。
他们二人虽然谈不上是师兄弟,但也是在这位老师的牵头下有了业务上的往来,关系就比一般生意场上的人更近一些。
公乘捷笑了一下:“如果迦南没发现你跟索拉之间的合作,你还会退出SL吗?”
“早晚的问题。”
公乘捷说:“如果你只是想让汪国晖付出代价,有很多种方式,没必要拉上西北,你搞不垮西北集团。即便是你成功让它深陷舆论旋涡,他们也有应对的政策,弃车保帅就可以了,没什么难度的。”
这不是林又庭要操心的问题,他对西北没那么大仇恨,只是作为竞争对手多年,他找不到比西北更合适的替罪羊了。
就算是他们最后跟孙耀武或者邢愫解除合作,也跟他没什么关系,他的主要目的还是复仇。
公乘捷叹了口气,是真有那么一点遗憾的意思:“可怜邢愫那么个有本事的女人,要为你的栽赃嫁祸背锅了。”
林又庭扭头:“怎么?你喜欢?”
公乘捷又笑了一下,他有温润的外表,也有善笑的嘴唇,他好像永远是和气的,但只有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是笑面虎的典型。
他问林又庭:“你知道邢愫是谁的女人吗?”
林又庭以为他要说邢愫和贺晏己的关系,说她跟环洋舰队巡洋舰舰长的渊源,结果公乘捷说:“认识林孽吗?”
向来不会流露情绪的林又庭突然不再从容不迫,身体本能支配的启唇表明了他此刻的不适。
公乘捷真为他遗憾:“你计划了一辈子的报复,逼自己不去了解你和施女士的孩子。你当然不会知道,你儿子林孽跟邢愫是男女朋友关系,并且为她放弃加入我的实验室,就因为我有SL的股份,而SL是邢愫所在的西北第一武器公司的竞争对手。”
林又庭的镇定悉数溃散,双手撑在大桥栏杆上。
他知道生活是充满戏剧性的,可他没想到,戏剧性只是命运为玩弄他找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坐牢那些年,没想过林孽那个没一点感情的儿子,心里全是施琪。
出狱后知道施琪因产后抑郁离世,他以为他会恨那半个凶手,又或者看在林孽是唯一连接他跟施琪的人,想把林孽接到身边,悉心照顾,陪林孽成长……然而事实上,他半生都在尽力忘掉林孽的存在。
他从不去关心林孽的一切。他不想看到林孽跟施琪越来越像的眉眼,他没办法爱林孽,他只爱他的妻子,那个小东西虽然没有罪,却又确实是致使施琪离开的一部分原因。
他怎么能忍受?
他是一个只会对施琪卸下盔甲的人,以他这个脾气秉性,怎么可能容忍一个那么像她、却不是她的人存在于他的生命中?他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跟林孽相处?他又怎么坦然接受林孽出生让施琪付出的代价?
公乘捷跟他说:“我最近跟林孽、邢愫打了挺多交道,如果早知道他是你儿子,我或许早就告诉你有关他的情况了,又或许早就告诉他,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林又庭突然抬起头,定睛看了他数秒,拿起手机,想立刻叫停计划,但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
邢愫睡醒时,实验室里空无一人,她把防护眼镜摘掉,捏了捏眉心,看着本子上的数据发起呆来。
她给谈笑下达计划继续的指令后,就来到研发基地不停歇地工作了半天,忙到头昏脑涨,然后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人在极度疲惫的情况下情绪是很低落的,最近脑子接收了太多非她专业内的,也不在她承受能力内的消息,她感受到了自己思路的闭塞,她认为这对一个工程师来说不是好事。
她发呆了很久,就在她以为她只是在休息,等休息够了就继续工作的时候,她站了起来。
她边走边脱工作服,走出实验室,走过漫长的走廊。走廊的声控灯在她走过时一盏一盏亮起,然后连同她的头发一起被她急切的脚步甩在身后。
走进办公室,她拿起手机打给谈笑。电话接通后,她没给谈笑说话的机会,直接收回了举报A国那个国民品牌的指令。
谈笑在那头愣了一下,什么也没问,只回复她:“好。”
电话挂断,邢愫把手机放回桌上,双手撑在桌沿,面朝着桌面,用一动不动来对抗剧烈跳动的心脏。
个人主义和突然开始讲理都输给了她爱林孽这件事。
她爱林孽。
无论他需不需要林又庭这个父亲,她都不能再对林又庭下手了,她爱林孽。
她不知道,就在不久前,她的对手林又庭跟她做了一样的决定。未来某一天,当他们想起这件事,没人知道他们会不会后悔,但若重来,结果应该不会有所不同。
千钧一发之际,身体本能才最能代表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
他们无法伤害林孽,也不曾去试探、去赌博,无论他会不会因此受到伤害。如果所有事都能理智对待,那么要用什么来证明他们的爱和在意呢?
心情平复一些后,她重新拿起手机,看到林孽发来的他在汪明月监区的定位,她还没想明白他为什么在那里,谈笑的电话打了过来。
她先接通,还没说话,谈笑已经焦急万分,生怕别人抢她说话的机会似的喊道:“一监区爆炸了,汪国晖和汪明月都死了!”
邢愫听到时脑袋“轰”的一声,耳朵开始听不到声音,持续的耳鸣成为她当下最深刻的感受。
她连包都顾不得拿,攥着手机朝外跑去,边跑边打给林孽,林孽没接,提示音嘟嘟嘟一声一声,响得她心乱,胸口发闷。
昨天下午两点伦市某监区爆炸的新闻,此刻才逐渐登上各大网站。视频中,监区已化成一片废墟。记者说,所幸监区刚做过逃生训练,消防车着火的时候,监狱负责人紧急发号施令,迅速撤离,把大部分警员和监禁人员都带了出来。
除了汪明月,以及前来探视的汪明月的父亲。
一时间,“西北为毁灭证据杀人灭口”这样的猜测铺天盖地而来。
邢愫在国内,她联系不到林孽,她只能一边赶往机场,一边打给谈笑,让对方去找人。
邢愫坐在机场的贵宾休息室里,握住手指假装淡定,林又庭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没比她好到哪儿去,但因为目前监区伤亡名单里没有除了汪家父女以外的中国人,所以他们抱有一丝侥幸。
但这不代表林孽很安全,毕竟暂时没他的消息。
邢愫跟林又庭隔空对视,没有说话,以前或许会演,也或许因为已经撕破脸而剑拔弩张,现在他们知道了彼此和他们在意的人的关系,无论用什么态度好像都不合适了。
于是邢愫没有跟他打招呼,他也没有停下来,径直路过了她,走向了这间休息室里离她最远的位置。
邢愫现在没心思管西北的事了,就全都丢给了孙耀武。孙耀武只是喜欢当甩手掌柜,并不是真的不管,邢愫给自己放长假后,他就跟公关团队和律师团队开启了每日开二十个小时会议的模式。
第二天他们就商量出了对策,并没有对这些负面舆论采取任何措施,而是选择在不久后的听证会上递交西北出入库数据,汪明月被中介诓骗、利用的聊天记录、视频通话等等证据。
只要能证明汪明月那些枪支并非来自西北,那西北就没因为做贼心虚而杀人灭口的理由。
邢愫之前没敢拿出证据,是不知道林又庭下一步的动作,怕自己轻举妄动之下中了他的圈套,但现在她知道他的目的是汪国晖父女,那就不怕了。
舆论对西北再不利也终将会过去。
邢愫的当务之急是去伦市找林孽,现在没任何一件事能比这件事对她来讲更重要。
没有人知道,她从知道这件事到现在这段时间是怎么度过的。她也从不知道,时间这样漫长,明明只过了几个小时,却度秒如年,秒针每动一下都是煎熬在具象化。
她戴着林孽送给她的耳机,想着他们因为耳机而发生的一些事。
她可以不去想,但若是不想,她就会担心林孽,担心他的处境、他的安全。她会发现,她原来真的不酷,也真的不总是冷漠,她也很胆小,也会有很怕失去的东西。
巨大的音乐声把她的思绪带回到去年,这对耳机差点丢掉的那一天。
因为那次的经历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于是后来哪怕她决心要跟林孽彻底分开,也还是在找不到这副耳机时翻遍了房间。
那是林孽从国际院毕业前的事了,刚送给她那副耳机不久,她又买了副新的,还被他看到了,他问她,他送给她的那副呢?她沉默了——她就是因为丢了那副才买了新的。
林孽那天跟朋友打了球,吃了饭,喝了点酒,酒精让他头昏脑涨,他站在邢愫的空中花园里,看向她的眼神让她心里一揪。
他什么也没说,眼睛突然无法聚焦,不知道是雾遮挡了夜里的景象,还是雾糊住了他的眼睛。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愤怒,也没再靠近,好像邢愫身上都是刺,他快要被扎死了,最后他赌咒:“你最好不要爱上我,不然你一定比我今天更难过。”
他离开很久,邢愫始终站在夜里,光着的脚已经凉透了,还湿着的头发结了冰,同样结冰的还有她的眼睫毛。
她突然胃疼,吃了药,捂着胃部蜷缩在沙发一个多小时,不管用。她终于开始正视一个问题,也许,一直就不是胃疼。
她没有放任他们之间的矛盾继续发酵,哪怕她翻遍了工厂都没找到那副耳机,也还是在第二天去了林孽的学校。
她找人帮忙叫下林孽,然后看着他走向门口,看着他还没到跟前就又扭头往回走。
她只好给他发微信:“我看见你了。”
他回:“你看错了。”
她又说:“我错了。”
林孽终于停了下来。
他眼看着邢愫的微信,站在原地犹豫了很久。邢愫知道,他一定是在纠结,理智应该是告诉他,她在装,毕竟在他眼里,她是欲擒故纵的高手,她特别能装。但他好像无法对她理智,于是还是回给了她:“真错假错?”
“真的。”她说。
林孽就转过了身,踢了下脚下的石子,把手机放进运动裤兜里,走向校门口停着的邢愫车前。他的思想斗争刚开始就结束了,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待他走到跟前,她打开车窗,把一个纸袋子递给他。
林孽双手一直插在裤兜里,脚上一双白色的球鞋,黑色的休闲裤挽起了一只裤腿,一直挽到膝盖,上身一件袖口有蓝纹的白色篮球服,前胸后背写着数字3。他看都不看一眼那个纸袋子,只说?:“有事说事。”
“打开看看。”
林孽不看:“你有事吗?没事我走了。”
她说:“体验店没货了,我托人买的,一模一样的。”
林孽知道袋子里是什么了,他突然很生气:“我是因为耳机生气吗?”
“我给你的也不是耳机。”她在道歉。
林孽又开始沉默,站住不动。
邢愫知道,他又在挣扎了,他估计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再中她的圈套了,把用在别的事情上的智慧分十分之一在她的事情上也好,总之要对她提高警惕,保持冷静。但好像又失败了,他最后还是把那个纸袋子接了过去,并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块钱,扔给她,转身离开。
她记得她当时把手肘支在车窗窗框上,看着少年意气风发的背影,嘴角的笑意不断加深。
当时副驾驶的谈笑把那两百块钱拿过来,抖抖,弹了两下,笑着跟她说:“这小帅哥倒是不傻,拿两百换八千。”
她没告诉谈笑,林孽才不傻,他只给她两百,那第二天就可以用还钱的借口去她家找她了。
结果没到第二天,林孽当晚就出现在她家门口,把他之前买的自用的耳机给了邢愫,警告她?:“再丢一次,以后别想收到我送的东西。”
她靠在门上,抱着双臂,歪着头问:“那我要不是故意的,还能被原谅吗?”
林孽看着她:“你放心上就不会丢。”
她没有接着这话说,只是把他用过的那副耳机戴上了,说?:“你过来,只是来送耳机?”
林孽说:“嗯。”
“那你要快点走了,小区门禁时间快到了。”她故意说。
他很生气,气得忍不了,整个人压过来,把她摁在岛台上,她把嗓子都叫哑了。
那时候,邢愫还会认错,他也还会生气发火、为所欲为,后来她开始跟自己较劲,但永远记得不要丢失林孽送给她的任何东西。林孽也越来越没那么轻易就发火了,不再一点就着,但还是会无限原谅她,无法对她理智。
因为爱。
邢愫突然一阵心绞痛,猛地拽下耳机,攥在手里,眼里雾气影响了她的视力,休息室里的人影都没有了五官。
她还是不能转移注意力,她很担心林孽,她不能失去他。
她再打给他,还是关机。她又打给谈笑,谈笑的电话很快接通,没等她说话,谈笑已经温柔地跟她说:“即使你再给我打十万个电话,目前没消息也还是没消息。你听我的话,不要太紧张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一定会没事的,你不要太逼自己了。”
邢愫抹了把脸:“我在想,如果他在伤亡名单里,我要以什么身份去接他回来。”
谈笑沉默了。
“我该嫁给他的。”这样我就有身份接他回来了。
许久,谈笑说:“你真的准备好再次进入婚姻了吗?”
“没有。”婚姻没什么重要,是他重要。
“我会祝福你。”谈笑说。
邢愫挂了她的电话,攥着手机,眼里的雾又厚了一层。
终于要登机了,休息室里的服务人员走到邢愫跟前,温柔地提醒她登机。她的电话也是在这时候响起的,她看到屏幕上“生猛的小朋友”几个字,眼里的雾被一股热流化成了水,直线坠落脸颊。
她攥着机票,接通,听到他说:“我在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