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交易
两天前,城中村星星幼儿园旧址楼门口。
吉姆尼卷着路面的污水,在沈千寻目送下,头也不回地离开城中村。杜春坐在副驾驶上,看着后视镜中越来越小的小白兔和冯赖子两人,收拾情绪对开车的冷冰清淡淡说道:“小满既然不是金佛爷孙子,很有可能真正的孙子还在二道岭,我们再去村里走一遭。”
冷冰清一脚急刹,吉姆尼点头停在路中间。
“还打架?”
杜春打开车窗吐出嘴里的漱口水,眸光扫过吉姆尼一面狼藉的车门,他们刚和二道岭村民发生冲突,此时再去就算不动手,也拿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村子去不了,村民可以问。”
杜春口中的此村民便是小满。
车轮在马路中间留下两道黑色的印记,吉姆尼没半点质疑地漂移掉头驶向绥源市医院。
沉寂的病房里,周遭刺眼的白色将小满裹在里面,唯独他露出的脸是灰青色,当他听到二人前来询问与自己年纪相仿、同样被卖到二道理的男孩时,他紧闭的嘴唇微微张开。
“沐辰,应该是他。”
沐辰姓周,全名叫周沐辰。
“1995年,我、周沐辰和迟冰,同时被卖到二道岭村。”
1995年秋,八月十五前两天凌晨,大槐树的枝叶挡住了未满圆月的光亮。绥源市二道岭村外金黄的麦子低垂着头,似乎不忍心看村头正上演的交易。
双方十几个村民,踩着各自脚下缩成一坨的影子,极力掩盖着内心的祈盼和不安。忽明忽暗的烟头将青龙脸上的汗珠映得红亮而鬼魅,却看不清他脸上的五官和表情。
好半晌,青龙抬头再次仔细打量面前的三个男孩:
个头最高的男孩剃着光头,身体壮实得很,应该没啥毛病,要价两万也算合理,可这年龄不好,五岁的孩子多少都记事了,太大了养不熟!
小光头旁边这个三岁的还行,就是吧价格小贵,人贩子要两万五,小贵是因为这孩子有出生证明,可以上户口。可他两条青黄鼻涕都淌进嘴里了,看上去像个憨憨,别再买回去个傻子,两捆半可就打水漂了。
第三个小子没有出生证,张口却要三万!但看骨架子以后是个大高个的坯子,看不全相貌,也还算周正,岁数也好,才三岁。
青龙心里泛起嘀咕:没有出生证,上户口费劲,本家还容易来找麻烦。
三个男孩各异,唯一相同的是眼睛上都蒙着黑布条,手腕都拴在一条绳子上,绳子一头攥在一个瘦矮的人贩子手里。
这人贩子帽檐压得很低,眼睛藏在阴影里,厚厚的口罩将面部全都遮挡起来,压低嗓音不耐烦地催促道:
“选好没?”
青龙左右纠结中,将手里的石子砸在脚下,好货不等人!他站起身指着三岁高个没出生证的男孩:
“我要第三个,但得给我便宜点,两万五!咋样?”
“下一个。”人贩子拉紧手里的绳子,三个孩子猝不及防地被拽得踉跄,第三个男孩一下子趴在地上,咧开嘴想哭却又不敢出声。
青龙心里认准了这孩子,没想到人贩子来这一手,他抬手打过去,收着力呢,知道要是惹毛了这些人贩子他这辈子都甭想再要儿子。
瘦矮人贩子的帽檐受力,帽子被打飞,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吓得青龙一哆嗦。
“行行行,三万就三万,老子买还不行吗。”青龙从内裤里掏出一个袋子,另一个人贩子一把抢过来,里面十块五十的票子占据大半,这是青龙掏空三代人的家底才凑出来的钱。
转念一想,这些辛劳积蓄换来一个儿子,一个保准的儿子,值了!
老槐树阴影下,还剩下两个孩子。
老周家夫妇走到憨男孩跟前,女人想掀开蒙眼的黑布,被人贩子伸手挡住,“非买勿动!”周家当家要求先看出生证,他迎着月光仔细辨认真假,突然发现端倪,“出生证咋是五年前的咧?”
“有就不错了,哪那么多废话?”人贩子有些不耐烦,上前抢走出生证。
“那得给便宜点,两万!”
“跟我俩玩呢你?这年头,城里给狗办个证都得五千,你爱要不要,不要滚蛋!”另一个人贩子见要谈崩,走过来拉老周走到老槐树背面,趴在他耳边低声嘀咕:“这孩子是从东北黑林搞来的,还有证,两万五这价格很公道了。”
男人一听到“黑林”两字,立马脸上露出捡到宝贝的得意笑容,二话不说立马点钱,牵着第二个男孩离开。
人贩子看着最后这个五岁小光头,有些犯愁,心想这货底子可别砸手里。
“你们这帮农民就是见识短,咋就不想想,他们孩子得十年八年才能借上力,这个再有个三五年就能下地割麦子了,哪个划算?”
“跑了就算逑喽!”有人故意唱反调。
人贩子清楚,这是想压价格,反驳道,“这价格便宜到家了,白送你得了呗,咋就不算计算计,少吃六七年白饭,给你省多少钱呢?”
果然,一番明算账后,有村民动心了,走上前趁着人贩子不注意,伸手拧了一把小光头肉乎乎的脸蛋,小光头嗷一声大叫。
“他妈的,你们这俩黑心的骗子,拿女娃子来充数!”
人贩子见露馅儿了,却没半点慌张,反而指着几家村民破口大骂,“我说过这是男孩吗?”见没人敢反驳,人贩子气焰更加嚣张,走到发现端倪的村民眼前,指尖用力戳着他额头,“我说了吗?嗯?说过吗?”
村民被逼得连连后退,低着头靠在大槐树上,反倒是他觉得自己理亏。
“想啥呢?俺们能随便拿个女孩充数?这特么不是普通的女娃,这是黑林出来的崽子!这身板咋地也顶得上俩小子!不懂就别瞎诈唬!”
话音未落,人贩子拿过同伙手里的绳子,将小光头拽过来,“就这东北‘小娟’的身板,用不了几年就是正宗的‘金渐层’,这可是上等高货,便宜你们了,现在两万不卖了,涨价,两万八一份不讲!”
二道岭村民都知道,东北“小娟”是指熊瞎子,也就是黑熊,“金渐层”是东北虎的外号。
“唉唉唉,我要了,就两万,可不带坐地起价的啊,马上给你点钱。”说话的是村里五十岁的老光棍迟老大。
反客为主的人贩子自然见好就收,指腹蘸着口水点好钱后,得意地将绳子扔给迟老大。随着人影散去,只剩下老槐树留在村口,二道岭幼童交易算正式落幕。
三个孩子是一起拴在一条绳子上来到二道岭村,却开启了他们各自不一样的人生。
杜春看着药瓶里空了,顺手按下呼叫铃,护士换药的间隙打断了小满的回忆。
等护士离开,杜春突然凑近小满,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喝道:“你撒谎!”
——95年,刚刚三四岁的小满,还被蒙着眼睛,怎可能把当时场景记得如此清晰!
小满吞咽几下口水,连忙解释道:“我们仨在被拐卖的路上就一直在一起,到了二道岭,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一起玩,迟冰姐一直提醒我,千万别忘了自己是被买来的外人,别忘了自己家不是二道岭。”
“也是因为你们总在一起玩,青龙发现你知道自己是被买来的,怕你逃跑,才一直用铁链子拴着你?”杜春语气缓和,似乎找到了小满悲惨遭遇的缘由。
小满眼神空洞不作声,算是默认。冷冰清急迫地问道,“后来呢?”
小满坐起来喝几口水,缓和好情绪,回答道:
“后来我家里怕我跟他俩跑,就把我拴在院子里。再后来,沐辰也确实跟着迟冰出去打工,再没回过二道岭。”
“周沐辰和你同岁?是男孩?”杜春不揪着前面问题,继续发问。
小满点头确认。
杜春低头噤声抱着肩膀,沉凝良久,“你对当年拐卖你们的人贩子,还有印象吗?长什么样?”
小满茫然摇摇头,“大部分时间我们都被蒙着眼睛,而且像你所说,我当年才三四岁,确实很多事情都没啥印象,一直靠迟冰姐给我多次讲述。”
病房里恢复沉寂,好半晌,杜春正要继续追问周沐辰下落时,小满突然没来由地冒出来一句:
“沐辰,比我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