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麦浪
沈千寻眼睑浮动,眼前浮现出一扇似曾相识的消防门,他仔细回想,答案似乎就在脑子里,奈何就是浮现不出来。他焦急地走过去试图打开门,发现是锁着的,突然手里出现一小串钥匙,他挨个试,有的插不进去,有的插进锁眼却拧不动。
直到最后一把钥匙,插进锁眼后可以拧动,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让他浑身轻松,手一打哆嗦,整个钥匙串随着重力跌落在脚前。他想弯腰去拾,胸口却突然发出剧痛,疼得他呼吸困难,好不容易重新捡起钥匙,却忘记哪一个是“正主”。
无奈,他只好继续挨个试,可这次自始至终都找不到能解锁的那把钥匙。
正当沈千寻焦灼至极点时,消防门在他眼前居然自动打开,外面的风裹挟着雪花打在沈千寻脸上,冷切感让他心境稍微舒缓。没等他犹豫,身后似乎有股力量将他推出消防门,眼前的迷雾反而让沈千寻清醒过来,自己正身处在黑林医院门诊大楼外的消防楼梯。
确切地说,正是黑林支队蹲守胡子明那天晚上。
沈渊正挂在楼梯栏杆上,在火山灰般的迷糊里摇摇欲坠。
沈千寻冲上前,上半身探出栏杆外,伸手去抓父亲,明明眼见已经抓住沈渊的手,可手里却一空。
沈渊坠入深渊,唯有“遗言”回荡在空中迷雾中,直击沈千寻心肺,“做回你自己……”沈千寻泪眼模糊,使劲喊,“爸!”声带却像是被上了锁,发不出半点声响。
沈千寻苦寒挣扎,眼睑抬起,眼前迷雾不见踪影,反是一片明亮刺得他睁不开眼。缓了好一会,一个光头渐渐清晰,不等他辨认出五官,对方率先开口:
“你有心魔?”
沈千寻听出说话的人是迟冰,他逐渐适应眼前的明亮,感觉后背传来隐隐酸痛,想坐起来却被迟冰阻止。迟冰捂着腹部站起身,依旧光着脚,有些吃力地弯腰将床头摇起来。
“好在,我只是皮囊被扎了个窟窿,没伤及内脏。你比我惨点,不过也还好,听那个喜欢你的小警花说,子弹大部分卡在肋骨上,肺子伤得不重。”
迟冰再次坐回床边的椅子上。
沈千寻想起刚才迟冰的问话,张开干裂的双唇,“你也有心魔。”迟冰眼皮跳动,手不自然地捂住光头,但为时已晚。刚才她弯腰摇床头时候,沈千寻已经看见她头顶巴掌大的疤痕。
“这条疤不是手术后所留,切口不平整,宛如树枝一般蜿蜒,且面积不小,咋弄的?”沈千寻半专业地分析道,见迟冰眼里开始爬满忧伤,他缓和语气:
“咱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迟冰抬头,泪眼婆娑且目光呆滞,她知道沈千寻的意思,都过命的交情了,还有啥不能聊的。“这条疤,跟了我十几年了。”
1998年秋,比平时都高的日头散发出暖暖的阳光,微微的秋风拂过二道岭村外的麦田,成熟的麦子随着风行而起伏,金色的麦浪让人心旷神怡。
八岁的迟冰弯着腰,左手掐住麦子茎,右手镰刀以眼不可见的速度挥过,如此反复,一支烟的功夫,她身后便留下一长溜空地。
小满站在大牌坊下,双手捧着河沟里的溪水,泼进周沐辰挖的土坑里。周沐辰用沾满黄泥的手抹一把鼻涕,再抬头俨然变成一只淘气的小花猫,两个人此时和泥玩地忘却了一切。
进村的土路上,赶大集的村民三三两两地往二道岭村口走,他们肩扛手提,个个都收获颇丰。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小淘气”的黄色糖纸,蹦跳着朝小满和周沐辰做鬼脸。没等他俩用泥巴回击,小女孩被身后的妈妈拉走,“别跟他们外来的野孩子玩,赶紧回家。”
两个刚刚四五岁的小男孩,原本只是对着小淘气糖纸吞咽口水,却被大人无情划分的界线割裂得心里空落落的,他俩愣在原地,似乎不明白却又能听懂“野孩子”是什么意思。
可毕竟才五岁的小孩,能有啥过多的想法。
小满继续低头闷声和泥巴玩,周沐辰则跑向麦地,溜到正在背朝天割麦子的迟冰身后。
“冰冰姐,我不想待在这了,我想回家。”
迟冰没回头也没起身,以为周沐辰玩腻歪了,想回二道岭村里的那个家,“那你和小满先回去,我得割完前面这块地。”
“我要回自己家!这不是咱们家。”
迟冰右手跟随话音一抖,割掉左手拇指半块指甲,她顾不上疼,赶紧起身看周边没人,转身一把捂住周沐辰还在嚷嚷回家的嘴。
“傻沐辰,这话让他们听见了,腿不给咱俩打断,都算轻饶了咱,往后可不许再说这种话。”
周沐辰显然不知道他嘴里的“回家”二字,对于他们买回来的孩子意味着什么,他继续使劲哭闹着,“我就要回自己家!我现在就走!”说完,他拧着身子往土路上跑。
迟冰扔掉镰刀,穿着布鞋的双脚紧着追上去,手刚抓住他,周沐辰索性躺在麦田里打滚,“我不管,我就要……”迟冰急了,不管不顾地朝着他脸、头开打。
周沐辰委屈地哭喊,“我就想让真妈妈给我买‘小淘气’吃,他们都有真妈妈给买糖,我为啥没有……”迟冰停手,有些吃力地把他抱起来,用袖子给他擦鼻涕眼泪。
八岁的迟冰比周沐辰懂得多,她看着眼前的麦浪,自己是二道岭村里最小的“收割者”。可她忽然感觉自己命运如同这麦子一样,饱受三季的风吹日晒,待成熟时,也到了被镰刀割断生命的时候。
迟冰清楚,要想跑就要抓紧,村里人有午睡的习惯,过了晌午再想跑就得等明天了。她告诉周沐辰不要出声,领着他先来到牌坊跟前,她想带着小满一起跑。
可小满不乐意,他可不傻,家里今天吃烤羊腿,要是跟着逃跑就吃不到了。
迟冰不敢多耽搁,握紧周沐辰更小的手,顺着土路一直往一道岭方向走,她依稀记得那里有铁路,每天下午都有一列火车路过。八岁的孩子一时兴起的“离家出走”,哪有什么计划,只知道火车能去很远的地方,肯定能带他们找到自己的家。
“出逃计划”却只持续到晌午后。
迟老汉午睡醒来后,披着领口破洞、后背掉色的外衣,打着酒嗝含着牙签,踱着方步来到麦田,他仰头迎着日头望着天,心里甚是得意。
幸好三年前的这个时节,他果断买下迟冰这个假小子,年龄是大点,可她也是这三个坯子中第一个能借上力,为他下地割麦子的孩子。
光这一点就够那两家人羡慕了,每次村里人夸迟老汉好眼光时,他都笑而不语。同时,也有嫉妒的村民在背后等着看他笑话,“买个闺女能留住吗?那是给婆家养个能干的大媳妇,跟半路跑了没啥两样,肯定是赔钱货。”他依旧笑笑,全当没听见。迟老汉既不是谦虚,也不是好脾气,而是他自有应对的法子,心里是在憋着“好福气”。
然而,此刻迟老汉得意的好心情突然卡壳,本以为光溜溜的自家麦田,眼下却像是没剃完的光头,只留下大片没割完的麦子和散落在地上没打捆的麦秆。
迟老汉脱下布鞋,嘴里骂着,“这死丫头,居然敢偷懒,看我不抽你的筋扒你的皮!”他以为小长工在哪个角落里打盹偷懒,可他找遍整个麦田都没看见迟冰的影子。
迟老汉脚底板被割断的麦茎刺得生疼,他此时才反应过来,没来得及享受的“好福气”要飞了!
他跑回村里,发现周沐辰也不见了,只找到还在啃羊腿的小满,在他含肉的口中得知,迟冰拉着周沐辰往一道岭方向跑了。
残阳未落,余晖未尽。
迟冰和周沐辰还没来得及看见铁轨,此刻就并排跪在二道岭村口的大槐树下。
老周手里端着烟袋锅子,扎巴两口后吐出灰烟,“就是你这赔钱货拐跑我们家的沐辰,他才五岁,懂个鸟。”迟老汉此时也心知肚明,周沐辰这憨样和傻子没啥区别,他生不出逃跑这样的“阴损”主意。
迟老汉不由分说,解下斑驳的皮带,劈头盖脸地往迟冰身上招呼。迟冰咬牙忍住前两下没吭声,第三下终究没扛住,一头栽倒。泥土呛进嘴里,她像离开水的鱼,为活命,张大嘴拼尽全力使劲喘息。
跪在一旁的周沐辰吓得浑身发抖,抽搐间被自己的青黄鼻涕呛得直咳嗽,呼喊求饶,“别打冰冰姐,是我,是我要回家……”
“是我,就是我要带沐辰跑的,要打就打我一个!”迟冰拦住周沐辰嘴里的实话。
老周站起身加杠道,“就是,我们家沐辰嚷着要回家,是你们家迟冰不让,你看看给我们脸打的,猪头一样,这赔钱货是想临死前拉个垫背的。”
迟老汉脸上青红白随机切换,明显是面子挂不住了。他将手里折叠的皮腰带展开,套在迟冰脖子上,勒到最紧的扣眼并锁死,拖着她来到村里唯一辆东风摩托车尾,把皮带另一头拴在后架上。
做完这一切,迟老汉一把抓住上前阻拦的车主,“你帮我教训她,今年你家的麦子我给你割!”本来怕迟老汉弄坏车的车主一听这话,立马反问,“不要钱?当真?”
迟老汉一跺脚,“当真,不要钱。”
车主跨上摩托,一脚踹着火。
随着车主拧着摩托手把的油门,迟冰仰面拴在车后,像拖死狗一般被拖着上了土路,她双手死死紧抠住脖子上的皮带,却依旧喘不上来半口气。
迟冰双腿使劲蹬地,两只布鞋从摩托车尾后的烟尘里甩出来,地上渐渐拖出一条若隐若现的血痕。
几道坑坎后,迟老汉传家宝一般久远的皮腰带“不堪重负”,从中间撕裂一断两节,这让迟冰续上了半条命。
随着摩托车惯性,迟冰向前翻滚出十几米,头顶撞在一块大石头上,喷出的血液掩盖了她所流出的每一滴眼泪。
迟冰用尽最后一口气,微微睁开眼,此刻,金黄的麦浪宛如血红的岩浆。
无论她如何挣扎,都逃不出火山的吞噬。
大槐树下乘凉的村民目睹了迟老汉“教育”迟冰的整个过程,他们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继续着各自聊天的话题,有人坐累了,就事不关己地站起身看几眼热闹。
迟冰忘不了村民冷漠且淡定地瞧向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
——买来的孩子,主家花钱了,就是私有“财产”,杀伐自由。
病房门打开,传进来走廊嘈杂的声响,搅动着年满25周岁的迟冰脸上淡漠的表情。保洁员拎着墩布走进来,催促着迟冰,“快回自己病房,一会护士长先查房,看到你乱跑,该罚小护士钱了。”
迟冰扶着床边站起身正欲离开,却被沈千寻叫住。
“98年周沐辰五六岁,那应该和我差不多大,他在哪?”
迟冰顿了一下,没应声继续往出走,刚出门口,看见古月背靠墙角,怀里抱着保温饭盒。
“你喜欢肖摆土!”古月在昨晚,看见迟冰无所顾忌地冲上前,徒手捂住沈千寻流血的伤口时候就看出来她的心思。
迟冰听出川渝味里夹杂着醋酸味,也听出来这话音并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的语气。她低头沉默半刻,还是选择让出门口,略微犹豫后直面回答,“不错,我是喜欢这个小弟弟,不过,你大可放心,我没资格,也对你造成不了任何威胁。”
古月有些不明白,满眼疑问地盯着迟冰。
“听说过‘汉养媳’吗?”
见古月依旧疑惑,迟冰上前一步,掀开衣服,微微下拉病号服的裤带,与头顶“崎岖”的伤疤不同,这次露出的是一道齐整的刀口。
——迟老汉买迟冰不是做女儿,而是给自己当老婆。
这样迟冰就能给迟老汉家里留下当长期免费劳工,还能留后,一举两得!这也是迟老汉内心期盼的“福气”。
过去有童养媳,他迟老汉发明了“汉养媳”。
“你生过小孩?谁的?是?”貌似反应过来的古月张大嘴,却没说出迟老汉的名字。迟冰捂住她的嘴,凑近耳边,音色淡漠得如同说的不是她自己。
“我不会让他有这等‘好福气’,我切了自己的子宫。”